章四十二中上:扇柄輕點英雄誌,鹽城狼虎暗掇刀(1 / 1)

時溥一路過來是見得多了,見怪不怪,也沒什可怪的,這些羌人是很富厚的,一頭牛便值兩三匹彩繒!馬就更不待說了,時溥一路來便想買匹好馬,便是囊內無多錢!見這群馬好,不由得往近湊。馬背上的羌人甩鞭作嘯,歡快地過來了。   “哎!軍爺,好刀仗!”   一個騎白馬的青年漢子拋了話過來,長耳方頜,像個有福的。時溥抬手道:“朋友,哪裡來的?”漢子道:“夏州!”時溥道:“可遠!”漢子道:“價好!”鹽州產鹽,鹽商多牛馬便易售。時溥點頭,忍不住又問道:“這白馬可賣與人?”漢子一笑,指著前麵道:“城中馬市,尋拓跋拔延!”說完便趲著馬向前走了。胡雄搖頭道:“又問怎的,好馬都是金打的,一隻蹄子也買它不來!”   轉了回來,張友卻還沒見影,眾士卒都耐不得,時溥看看時候也不早了,便傳了令。走出不遠,前麵便有兩三匹馬馳了過來,時溥以為是了,流矢踢了馬,不想來的隻是三個少年郎,而且一個還比一個年小。當頭騎赤馬的年約十三上下,帶刀攜弓,一身戎服,鷹鼻星目,一身都是倨傲之氣。騎白馬的估計要小上一歲半歲,一樣神氣,一樣裝束。後麵騎白膝黑馬的,人馬都要小上許多,猛見了這麼一彪人,他倒是露出不少乖覺來。   馬一勒住,赤馬少年便鞭指著時溥問道:“你等是徐州軍?”時溥道:“小公子好眼色,正是徐州軍。”那少年不屑地笑了下,道:“要什眼色?兀那旗上不是寫著麼?你姓時?你姓時如何不識時來?遮了小爺的道!”還是將馬鞭比著。胡雄不由地豎了眉,嗬道:“哪來的黃口,下馬弓著去!”少年眉一斜,啪地一鞭便甩了出來。胡雄不防他的,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痛,一摸,手裡都是血,這畜牲鞭上著了鐵刺,半張臉都吃他犁了!   “粗狗!識得你王珙爺爺否?”   “識你祖宗!”   罵著便撲,這王珙又甩出一鞭。胡雄拔刀便迎,鞭纏刀,少年扯不動,丟開手,鏗地拔出腰刀來,動作十分敏捷。馬向前一趙,手腕一轉,照頭便劈。胡雄側身移步,一拳砸在馬當胸。少年猶不退,就著馬立之勢便要放蹄前踩,胡雄卻也惜不得這馬了,大吼一聲,揮刀處,腥血濺,便削下兩隻馬蹄子來。王珙吃驚,急忙跳鞍,落腳未穩,胡雄腳已踹到。時溥怕傷了人,流矢作喊,不想後麵少年早已放出一箭來,胡雄就地上一滾,還要上前。白馬少年嚷道:“誰動誰死!你等可知小爺是誰?”騎黑馬的卻早往回跑了。   胡雄道:“便是天王菩薩,爺也要劈下半邊來!”時溥拽了一把,上前要說話,那王珙卻是一個縱步突了過來,時溥不及拔刀,急搶一步貼上他身。胡雄要動,嗖地又是一支箭。時溥一膝磕去王珙手中的腰刀,鉗住他右手:“公子,何不且罷!”話音未落,不想王珙左手又掣出了一把短刀,照腰便搠。時溥側避,短刀橫拉,衣袍綻裂,鮮血便如伏蛇般鉆出來,時溥也怒了,一腳將少年踹倒在地。   “阿哥!”   白馬少年急喊了一聲,縱馬便突。時溥一閃避一邊招呼道:“少年郎!何不惜命!我等王卒,豈可乾犯?都住,不許傷他!”眾士卒紛紛作避。胡雄卻不管,在殘馬鞍後扯了弓,拽開便射。白馬吃箭,又嘶又竄,鞍上少年不見驚恐,嘴裡猶怒罵不已。   “這小狼子唬得狂了!”   王珙坐在地上吐著血沫道:“狂了?徐州卒,你等才是狂了!”胡雄搖著頭,天下人都說徐州軍人兇悍,卻未必及得上這兩個小狼子的!時溥問道:“少年郎,你阿爺是誰?”王珙道:“不須問,有你知道的時節!”不再說話,去撫看他那匹斷了蹄的赤馬。鹽州刺史姓王名縱,這多半是他的子侄了!   這時,後麵嚷了起來:“來了隊番兵!”話音還未落,便有一隊騎隨著那赤馬少年突了過來,禿發穿耳,看來還真是番兵!押隊的魁大漢子,年約四十歲上下,半臉須,高挑眉,大吊眼,目光剛狠而沉穩,麵貌雖與從騎相似,發飾與衣袍都與唐人相同。這番漢馳過來,勒住馬,將時溥、胡雄上下掃看了一番,跳下馬走到王珙麵前,拜下道:“思恭見過三大公子!”王珙咬著牙道:“拓跋,這些徐州人阻了我的道,殺了我的馬,你看得如何?”拓跋思恭默了默,道:“公子,這是朝廷師旅,誰也不敢犯的!”胡雄道:“這不是人言?”時溥捂著腰上的傷口道:“兀那軍漢,我等是徐州軍,受了天子詔旨往戍天德,這位少年郎生性也忒驕暴了點!”   拓跋思恭沒有答話,拾了地上的刀遞過去。王珙惱怒,搶了在手,將人一撞,有些不穩地朝拓跋思恭的馬走了過去。沒想手才抓到鞍上,馬卻噅叫著向前一趙,幾乎把他帶倒。王珙大惱,嚷道:“畜生!你也來欺我!”竟一刀便搠進了馬腹裡,馬痛得往前亂趙,很快就栽倒在了地上,一時所有有眼有目的都呆住了。王珙怒氣猶未消,對著馬頸便亂砍起來。砍得不成了個形樣,又趕到了自己座騎跟前,如法揮起刀來。   兩匹好馬,真是可惜了!   時溥卻注意到,這拓跋思恭臉上隻短暫地出現過一點惋惜,然後一直是沉著、冷漠。相反後麵那個麵目與他相似的漢子,倒多多少少露了些惱怒。白馬少年睨著眼,是一臉的得意與敖狠。而時溥自己自始至終都是震驚,刺史的子孫,哪得如此放肆的!   這時馬蹄聲又響了起來,前麵來的,很快一匹黑馬便攜著塵土到了跟前,馬高八尺,竹耳鳥目,高鬣船脅,全身黢黑,踢踏生風;人寬肩方額,濃眉直鼻,頜須雜黃,眼色帶赤,神情肅厲。真是馬有龍氣,人有虎象,想必便是王縱了!馬韁子一勒住,便一眼對過來。時溥抬了抬手,沒有說話。   “四叔!”   騎白馬的少年率先喊了句,然後整個番隊都下了馬,一起上前拜下,喚了聲“四郎君”。竟是王縱的子侄,那倆個少年便是孫輩。來人臉上露了點笑,道:“起來罷!”又對拓跋思恭道:“大元,你爺可好?怎的便回了?”拓跋思恭道:“好的,聽說南境有事(注:鹽州南境是慶州北境),也不敢多捱的!”這漢道:“小亂子,我三哥與王宗誠已拜命去了!”又道:“你那夏州的族人又將牛馬至了,尋你來!”又喚那與相貌與拓跋思恭相像的漢子道:“二元,與我將什好物來了?”那漢便道:“將了些,隻是不好!”這漢道:“將了便是好!”便朝時溥走了過來,似乎沒有看到一身馬血的王珙。   時溥相迎兩步,抬手道:“徐州軍將時溥!”漢子也抬手道:“鹽州司兵參軍河中王重榮!貴部的供頓,城中已齊備,有了什不好,隻管找我王重榮說話!”又轉身對徐州卒嚷道:“徐州兄弟,苦勞了!城中備下了好麥酒,保管解乏!”這當是王縱之子無疑了,不然區區八品之官,侄子如何敢恁地撒野?不過便是王縱之子,這供頓之事也當另有職官才是,也是怪!   王重榮嚷完又轉身道:“時軍將,這供頓事也不合我管,可我阿爺年老多病,事有輕重,我也不得不管!諾,管的來了!過會再說話。”前麵張友夥著幾騎馳了過來。   騎白馬的少年隨了過來,王重榮拍了拍他的肩道:“瑤哥兒,你怎不跑?”卻又一把推開,到了那王珙身後,踢了一腳。王珙猛地跳起來,倔著血臉瞪眼。王瑤便道:“四叔,這廝們…”王重榮嗔道:“說什!”一腳將王珙踢倒,提起腰帶便嚷道:“二元(注:拓跋思諫),過來!”那蕃漢便過來了。王重榮將亂掙著的王珙往鞍上一按,抽出一把短刀遞過去道:“二元,押了給我大哥(注:王重霸),他要跳鬧,你便割他的肉!”蕃漢真接過了刀。王重榮揪起王珙腦袋瞪了一眼,王珙一時去了骨般,不掙了。蕃漢牽著馬便走,王重榮又嚷王瑤道:“杵著做什?隨上!”那王瑤便也踢動了馬。   王重榮看了看地上的兩匹馬,起身對拓跋思恭道:“這狗才,可惜了這突紇利赫連馬!他娘在家生孩子,一宅都焦了,這廝們卻撞出來撒野!”拓跋思恭道:“黨項豈少馬來,泊子裡盡有的!(注:突紇利泊)”又問道:“刺史大人可好些了?”王重榮道:“人老無好日,你爺怎樣我爺便怎樣!回吧,族人等你吃酒!”又道:“囑咐他們謹慎些,鬧出事體,莫怪我王鐵條無情義!”拓跋思恭應了。   這裡一走,那裡徐州軍也準備開拔了。王重榮拔出柄短刀來,招呼眾人道:“徐州兄弟!來——馬肉酸甘,強筋補肝!一人一塊!”時溥、胡雄便過去了,王重榮笑道:“人無私心,石頭成精!可得與自己留塊好的!”兩匹馬分完,王重榮將赤馬的銀飾鞍具提到時溥、胡雄跟前,道:“時軍將,這鞍具打的還行,若肯見諒時,好壞都收了!小廝便是穿衣的牲口,還不到成人的時節,抬抬手了了,如何?”胡雄便接了,這不虧了!時溥招呼張友取了那張白狼皮,道:“王公,貴州界上獵的狼,現在也見個真主人!”王重榮也不推,接了,擱在自己馬鞍上,然後攜著時溥的手往路旁的小丘上走。   “時軍將,重榮冒昧,欲借你的人馬一用,可否?”   時溥哦了聲,不置可否。王重榮手指了一圈的道:“公可知這鹽靈宥夏,銀延麟勝,慶寧邠隴有多少蕃落?其間又以何者為大?”一頓,道:“多少便我也說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八百裡秦川,朝庭卻用來養蠱!自開國至今,塞外歸附部落,不置在這河南地,便置在代北。代北如今是沙陀為大,而此處卻是黨項為災!一者,涇、原、隴三州山穀本有其部落;二者貞觀時掃滅吐穀渾,其後吐蕃倔強,自青海、積石又遷入不少,散滿十州之地。安史之亂以來,與吐蕃勾連屢為動亂,我鹽州便屢受圍攻,武宗、宣宗兩朝屢遣大兵征討,雖是大亂不生,小亂卻不已,如今慶、鹽之界便有亂子!”   這些時溥都多少知道的,發徐州前他找了些老軍問了西北不少事體,莫非王重榮要借兵往平亂?這他可做不主,除非有朝庭或者天德的文牒。   王重榮繼續道:“朝野論者多以為羌亂之由,乃黨項富厚,官吏侵漁所致!其實也不然,兒大思婦,女大思歸!羌胡勢大,自然生亂,此是情理之當然者!人無私心,石頭成精——黨項可非石頭,安史之事他心裡也想,吐蕃之強,他心裡也慕!適才我喚的那大元、二元,便是平夏部的,他祖上本是小酋,安史亂間,沒隨著亂還與朝廷立了功。武、宣之世,也是為朝庭出力,因此也吃朝庭養得肥大了,他爺在宥州已是一州人望!   這廝在鹽州也了不得,一城黨項都與他臉!這是我爺失了計,武宗討回鶻,我爺與他爺同在石司空麾下!石司空諱雄,便是你們徐州人!武宗之喪,吐蕃誘黨項、回鶻餘眾大侵,我爺與他爺又同在太原郡公王公麾下——太原郡公諱宰,公知道的!”時溥點頭,王宰便是徐州節度使王智興的第二子!一時,他似乎明白王珙那廝為何殘虐了,王智興便是殘虐之人,王宰也號稱勇猛嚴厲!   王重榮繼續說道:“後來我爺做了這刺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爺便來托人情,求將在衙裡使喚,我爺便肯了!鹽宥接界,人馬往來,也是要借他作調和。鹽州有鹽,商賈往來,牛馬之市便大興,羌蕃怕吃虧,便以他做了個主人,年月一久便有了勢了!如今城中之兵大半在南界,諸蕃牛馬大集,這廝又猛然回城,我不疑他,卻也不得不防備!用兵之法,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之也!公但在城息止三日便成,若誤行期,過後我自請大府(靈州)與天德講論!”頓了頓,將身靠近了道:“我爺已是不行了,隻有一口氣喘,不然也不須央公!我爺自河中騎將起家,三十年來,西北但有征討,無役不從,威德在人,衙中咳一聲便了!如何?”時溥默了默道:“王公既有此憂,何不便使大府遣兵?”王重榮道:“大府兵馬足用,便不須公將著兵往戍了!且安有無事請兵之理?公若相應,人給百錢!”   時溥道:“王公,時溥這一路來延誤不少,不敢再延,恕難以從命!”抬了抬手便走,人無私心,石頭成精!遲了期,罪是自己的。亂了鹽州也好,亂了關中也好,也罪不著自己一毫!且亂了才好,他便可順勢討亂,不須三年,功名便有了!無事捱在這裡,過後倒吃人汙作亂軍鬧錢也不定的,此公麵目豈是好相與的!   王重榮很快就追了上去,也沒有再提起借兵的事,入了城,隨到了供頓處,又前前後後照看一回,末了吩咐主事的說:“我家與徐州頗有淵源,這廝們設有分外之求,但且應之!”主事的唯唯應了。轉出來,便夥了族侄王蘊往市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