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四中:鬆漠風來300載,陰山雨打6000騎(1 / 1)

樓中靜了一會,郭琪道:“使公,這廝說得不差,城中六千軍,未始不可一戰!李二郎在這裡,我也說直話,李振武未必來救!出其不意,破其前部,以羌胡之性,必有轉走之心!”支謨沒有作聲,看了一眼李克用,李克用合著眼,臉上淺笑,一手撫膝,一手摩挲著刀柄,不知在琢磨什。   時溥道:“軍使,末將以為劉仁恭之言也未必句句可信!戎虜不慣攻城,不能持久。以天德之堅固,正當坐守疲敵!而劉仁恭之言,安知非為虜誘我野戰?”郭琪道:“汝什時戰過戎虜?便敢言戎虜戎虜!”李克用笑道:“郭公這話問得沒道理,時公在徐州,戰過退渾,戰過契苾,戰過韃靼,戰過沙陀,怎可說人沒戰過戎虜的?”眼睛又合上了。支謨肅了臉道:“大敵當前,不可道此離心之語!李二郎,可有高見?”李克用睜了眼,在座上道:“軍使,末將年不長老,又是個半瞎半胡,如何敢論軍務?”支謨笑道:“英雄自貶,必有高論!汝乃天子宗親,何以戎虜自嫌,但說來!”   李克用奮然躍起,道:“軍使既識克用,克用敢不盡力?克用以為可守可戰,惟在大人用心!”支謨道:“何謂可戰?”李克用道:“城中戍軍六千,克用擇族人壯勇者一千為鋒,以猛將押之,何敵不可破!”支謨道:“何謂可守?”李克用道:“城有援便可守,克用在此,我阿爹安肯坐視?”支謨點頭,道:“公坐此榻,是戰是守?”李克用道:“戰!如劉仁恭之言,如郭東美之言!趁其立陣未穩,直撲迭剌部!”支謨道:“劉仁恭之言可信?”李克用道:“以我觀之,此人雖無賴,亦有英雄氣,其言大體可信!”支謨抬了抬手,一時也難以定奪,見城外鼓角聲越來越響,便起了身。   經了這一陣傾泄,雨勢收殺,天光倒鮮亮了許多,陰山雖不可見,三四裡之外倒是有影有像,眼目盡頭和那斑斑駁駁的一大片當是契丹人馬了,不多會,從這一大片的側後方又湧出一片來,在鼓角聲中緩緩地鋪展開來。   支謨道:“劉仁恭所言不虛,五六萬人馬是有了!”李克用道:“軍使,若要出擊,便在此時!”又側頭喚道:“朱四、朱七,敢不敢出戰?”朱瑾一笑,道:“軍使但有令,塞北也去得!”朱瑄道:“戰陣可不是擲骰子!”郭琪道:“也差不遠!”李克用道:“差遠矣,骰子幾錢重?頭顱幾錢重?”說話間,便有馬馳了過來。   很快,三騎馬便到了城下,仰脖便喊了起來。支謨流矢招喚通譯郎,人卻不在。張汙落上前道:“軍使,小人譯得!”支謨揚手招道:“好,汝譯!”張汙落站過去,耳聽口說道:“契丹喊陣:大唐鬆漠都督府都督巴剌可汗,統二十部部眾南來放牧,望防禦使出城迎接!”支謨道:“好!譯本使語——大唐天德軍防禦使支謨問巴剌可汗,既為大唐天子藩臣,無有天子詔命,為何擅自離藩,犯我境界!”喊了話,下麵又說了一通,張汙落譯道:“他們說:天上下降災,鬆漠水絕草枯,他們的馬羊沒草吃,他們的孩兒沒奶吃,他們契丹人饑困難當,不得已乃西遷入塞,過冬之後,自會返回故土!”   “問他,即便遭災,塞北廣大,何須入塞!”   張汙落譯道:“他們說:黠戛斯與九姓韃靼占了塞北,他們契丹人是草原上的老鼠,卻沒有生掘草根的尖牙!”這話好笑,李克用扯了一下道:“汙落,照直譯,別他娘的改詞!”支謨道:“再問他,巴剌可汗何在?”張汙落道:“他們說就在城下神纛之下!”支謨道:“譯:天德防禦使願意相見,請可汗先遣迭剌部酋長勻德實入城相議有關事宜!”張汙落喊了,下麵卻沒有回話。支謨道:“譯:願將此話稟明巴剌可汗,本使吩咐城中置辦牛、酒!”契丹騎得了這話便勒轉了馬。   房凝道:“軍使,牛、酒可要置辦?”支謨點了頭,問道:“玄儉,依汝主意,是戰是守?”房凝正容抬手道:“凝文吏,不識兵法,不敢妄言。然亦側聞於長者,文武其道一,修身治國平天下亦一,在知懼而已。今傾城出戰,以少擊多,設有不如意,當何以退守?孤注一擲,家無石儲;暴虎馮河,聖人不與,願軍使善擇焉!”支謨又望向眾人,郭琪道:“是戰是守,唯軍使所命!”眾人亦不敢強,都和之。   支謨點了點頭,神情嚴重,道:“諸公,此城乃受降城也,我軍北境不在此城,乃在陰山!今諸戍不謹,乃使虜逼犯至此,即使契丹自退,我等豈能無罪?且契丹越兩千裡而來,必無自退之理。今若不戰示弱,彼之氣焰將盈沸滔天,不可阻遏!若能敗其前部,巴剌不退來逼,堅城猶可以為守!且巴剌未必敢來,何者?前部已敗,而黯戛斯、九姓韃靼在後,彼豈敢自入死地哉?本使意已決,全力出戰,諸公回營整兵,本使牛酒相送!”諸將拜了命,一齊下城。   房凝過來要再勸,支謨道:“玄儉,孤城無援則不可守,張歸義既薨(注:歸義節度使張義潮薨於上月),羌胡必大動,靈武之兵不可望;李振武有虎狼之心,為其計者,莫如坐待天德城破,再遣兵收拾,如此功名可得,土地可得!即若擊虜於未破已疲之際,吾亦難阻其入據天德!如此為禍將甚於契丹,契丹縱破此城,不過劫掠北走,沙陀則必然久據,山北雜胡,河南黨項,一旦為其所用,於時關內便將是:甘泉聞警,漢帝心驚——不可遏矣!”房凝道:“然則,李克用為何力主出戰?”支謨道:“蓋欲勝其父,自有功名也!”   李克用下了城便打馬去尋史元慶,安慶部戀著馬羊,便安置在南城空曠處,人多地少,氈帳拉得挨挨擠擠,童羊也調轉不了身子。史敬思他阿爹的大帳,還沒開口,他阿爹便呆呆愣愣地開口道:“天要下雨,馬羊要草料,二郎君要安慶人叫!”說完嘆了一聲。   史敬存扒開氈門看了看,退了回來道:“阿爹,二主在了!”史元慶抬起他褐黑多皺的臉望著庶子,燈火將他的臉映出了些金鐵的色澤。史敬思低頭道:“阿爹,二主有話,隨他出城戰契丹!”史敬存低罵起來:“契丹又不是中原反賊,沒金沒銀,婦人也惡!戰什鳥來?戰什鳥來?”他早就不滿了,受令離開朔州時他便不滿了。史敬思不好回話,又望著他阿爹說:“阿爹,二主的話不好違,這也是大唐皇帝的事!”史敬存沖著兄弟嚷道:“大唐皇帝要在帳外,知道我史敬存時,便也痛快上馬殺去!安慶流血,沙陀受賞,耐不得!”   這時帳篷頂上轟隆隆的過了一趟雷,雨聲倒越發弱了,史元慶嘟了一句起了身,道:“這些話不像沙陀人了!走,羊要叫,人要笑!”阿爹說了話,史敬存便咬住了臉上的嘴,可肚裡那張卻還在嚷:安慶人自是安慶人與沙陀何乾?其實史敬存這話一點沒錯,當他們阿史那氏的狼纛橫絕草原、威壓中國、役使西域諸國時,彼時的朱邪氏不過是阿史那氏奴仆的奴仆的奴仆罷了!不過史元慶的意思更是對的,草原上的血豈有貴賤?強者為主,弱者為奴,自古皆然!朱邪執誼來到代北時便用他的弓刀將這個道理說得很明白了,現在要重說,他的子孫依舊能夠用弓刀將這個道理說得很明白!   李克用正張著手使張汙落裹甲,背對著帳蓬,看著賀回鶻喂他的“一刀雪”,聽得人出來,也隻側著頭道:“阿伯,這甲可好?我萬年外叔贈的,交州犀甲!”史元慶揮開了張汙落,一邊贊一邊與他栓係。其實李克用可以喚他一聲“阿爹”的,與他誕下孩兒的史氏便是老子之女,不過他從來沒有喚過,也不是他矜持,睡了誰的女兒與娶了誰的女兒終究不同,史氏也好,薩葛部的米氏也好,隻是他的妾婦罷了。他可不能趕著所有妾婦的父親喚“阿爹”,他沒這個記性,也沒那個下性。   “阿伯,部中可有兩千丁壯?”   史元慶笑道:“二主,在朔州便有,小小廝拽上也不得這數!”李克用道:“阿伯,進城時我可數了的!”史元慶笑道:“有便好的!”李克用道:“這般!敬存、敬思隨我,我隻揀千人,餘下的留下守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回城時還二千,可好?”史元慶道:“二主說什便是什的!隻是老奴得隨著,一者過後好回大主的話,二者趁著老奴還上得馬,也隨二主殺上一陣!”李克用道:“最好!敬存留下,回鶻,你隨都督的馬!”史敬存並沒有多話,拜了命。   雨停了,李克用拽著他的族人到校場時,天上已有了一彎新月,六千戍軍都已列了隊,校場上沒有大張火炬、鼓角,空氣清冷,無人喧嘩,酒缸肉盆擔抬上來以後,到處都有了暖意,可將士臉上還是凝著的,刀箭無眼,誰保得活呀!   支謨在講武臺上命了將,李克用押沙陀一千人,史元慶押天德一千人為中軍。朱瑄押一千平盧軍、朱瑾押一千天德軍為左軍,郭琪押一千天德軍、時溥押一千感化軍為右軍。餘下一千軍為奇兵,戰不利則出接應,由蘇祐押領,全軍視中軍進退。蘇祐是前使蘇弘靖的親將,二十來歲,為人木訥,支謨這般使他也是受了蘇弘靖之托。朱瑾之用,是因此人確實勇冠三軍。其兄朱瑄之勇武亦一般軍將之上;時溥之用,一是感化兵大多經過龐勛一役,二是時溥之慎,可以濟郭琪之猛!   處置了當,支謨捧酒慷臨臺大嚷道:“眾將士,本軍乃文墨之士,馳不得馬,拉不得弓,戰仗非我所能。如今契丹大酋習爾之犯我境界,本使以及闔城百姓之安危,全仰仗爾等一身忠義氣力。爾等戰而得勝,本使牛酒相迎,錄功奏功!不幸戰敗,本使北麵痛哭,玉碎此城!來!眾公,與支謨同飲此酒!”七千將士一齊吃了,摔碗在地,支謨大嚷一聲:“開城,擊虜,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