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七上:父子離心虎豹爭,佛窟置酒2度驚(1 / 1)

隨著馬蹄的加快,李克用心裡竟然起了些惆悵,好像他離開了一個美妙的所在,這也真是奇怪,類似情感從他的生涯中隻發生過兩次,一次是離開長安,一次是離開朔州,為著一個人而如此卻是從來沒有過的,便是他的母親,他也未有過依戀與不舍,他想這劉魏娘看來也不是虎狼,而是狐妖山鬼,故能迷惑自己,以至於自己甚至想要勒轉馬回去。   安懷盛見馬緩了下來,便問道:“二主,可是落了什的?”李克用道:“魂!”安懷盛沒聽明白,他的唐言也不好,便道:“奴去取!”李克用一笑,嚷道:“罷了!”在馬後著實加了兩鞭。沙陀人中的安姓,與史姓一樣,其實都是從突厥貴姓“阿史那”化出來的,“阿”便是“安”,安姓在沙陀本部是大姓,在其他二部以及在代北漢蕃百姓中也是大姓,現在朔州衙中有官有職的幾個安姓老將還是從過他祖父的。安懷盛倒沒什根柢,也不乖覺,驍勇卻是有的!   馳了二十來裡,武周城未入眼,便先聽著了些人馬喧雜之聲,李克用不由地拔了刀,雪光雖亮,時間最多過了三更,定是有變故。果然,旗纛沒動,氈帳也沒動,營地四周卻圍了五六千人馬,而且人馬還在不斷的過來。李克用勒住馬張了弓,嚷道:“注箭滿弓,隨我沖圍!”十來騎便張弓搭箭,一齊胡嘯,直往人馬叢沖去。退渾人也不攔,紛紛退避。馬入營勒住,史敬思便迎了上來,道:“二主,不知如何,退渾人得了情,踩著討要馬賊!”李克用道:“白義誠何在?”史敬思便牽了馬轉過去。   李盡忠、薛鐵山正在前麵交涉,見李克用過來了,流矢拜迎請罪。李克用踢馬向前,鞭指著白義誠道:“白義誠,你要造反麼?”白義誠張目抬手道:“退渾人敬愛天子,尊遵天子法條,不敢造反!惡賊戧害天子赤子,將軍知情藏匿罪人,是何道理?”李克用道:“白義誠,何汙我太甚!我沙陀將士,天子忠旅,哪來的惡賊罪人?”白義誠道:“有沒有,是不是,有人證有物證!”說著他指著薛鐵山身後的石青馬道:“那石青馬何來?”這馬是李嗣恩騎回來的,賞了薛誌勤,可這廝又是如何識得這馬的?李克用道:“買的,不信時自找了賣的問去!”白義誠慘笑了一下道:“我找過了,他們都不肯說話——燒成了灰了!”李克用道:“人死舌死,你汙我殺人劫馬也未嘗不可!”白義誠道:“將軍真要為區區惡賊與我白部廝殺?”   李克用道:“白義誠,我年十五隨我阿爹以三千騎破龐勛,現在營中二千五百軍,你敢造反,我滅你族朝食!”說著便要轉馬,白義誠喊道:“李公,你既與天子同姓,何不與天子同心,何不遵天子王法!這事的人證可是你養侄李嗣恩!”李克用一時臉也綠了,低聲問薛誌勤道:“阿哥,嗣恩何在?”薛鐵山要使人去尋。   這時,白義誠大聲嚷道:“在此!”揚手鼓了鼓。李嗣恩便從後麵破了出來,騎的還是李克用賞他的那匹黑馬。薛鐵山流矢拜下請罪。李盡忠道:“這廝幾番要殺王行審幾個,鐵山提開了,使人跟著,不想這小畜生卻有了叛心!”李克用大嚷道:“白義誠,你竟敢劫掠我子侄!”白義誠道:“義誠再狂,也不能劫掠將軍子侄,駱恩,回去罷!”   李嗣恩緩緩抬起腦袋,一撞到李克用的眼睛馬上又低下了。李克用道:“嗣恩,過來,什事阿伯也與你做主!阿伯知你,你也合知阿伯!”他知道這小畜生的唐言不好,所以說得很慢也很簡單。李嗣恩突然抬起頭,大嚷道:“他們該死——都該死!”李克用道:“賀魯沒回來,你恨他,他卻為你死了——賀魯死了!”李嗣恩身子不由地一顫,嚷道:“我也死!”鏗地拔出來刀來。李克用口中一聲馬哨,黑馬一趙,便跑了過來。李嗣恩在馬背上一顛,手上緩住了。李克用伸臂一把將他撈到鞍前,啪啪甩了幾個巴掌,丟給了薛誌勤,拔刀催馬向前嚷道:“白義誠,汙我黨賊便也罷了,離間我父子之情,這口惡氣我忍不得,來,或步或騎,我與你絕生死!”   白義誠不動,將手一招,矻矻一片弦響,退渾人都張滿了弓。李克用也呼戰。白義誠卻嚷道:“將軍既以父子之情為重,奈何不與他做主?公既黨惡賊,他自然恨你離你,與我何乾?”李克用道:“小兒負氣平常事,何至汙父黨賊,此大背人情,不是你相誘,安得有此?”白義誠冷了聲:“義誠為白部之長,受朝廷官誥,族人慘死,不得不問,將軍肯憐,捆送罪人,小人願奉酒賠罪,不然盡白部老小,也要與將軍一論公道,一正王法!”說罷便轉了馬。   李克用繞營看了一圈,便轉回了大帳,王行審幾個正湊在篝火前細聲說論著什,見人過來了,流矢上前來拜,又紹介道:“程大,這便是振武世子飛虎公了!”程懷信流矢拜下了,這廝腳上、手上、肩上、背上的幾處傷口都上了藥封住了,頭臉的燙傷卻封不住,半張臉都是爛熟之色,泡破處露著肉,看上去實在是可惡。李克用扶起,程懷信道:“懷信也有福,不得公軍仗義相助時,便死在馬賊山妖之手了!”李克用一笑,道:“克用也有福,得與將軍相識,傷可要緊?”程懷信笑道:“懷信生來便吃刀子的命,這也算不得什的,隻可恨還是走了那群馬賊!”王行審幾個臉上都有幾分愧色,畢竟他們是吃李克用親自拿下的!程懷信卻臉不紅,心不跳,繼續兀自說道:“也多虧兩位小郎君的鄉導,才得見了些賊影!”李克用點頭。   程懷信又道:“世子,營外鬧的是什事?白義誠這廝莫不是要造反?漫說世子營中馬賊也不敢入,便是混跑進來,又哪輪得著他一個小小驛丞多嘴!大府有段公(段文楚),也有我們一衙吃人飯拉人屎的將校!這廝們要聽不懂人話,我們幾個兄弟便去與他們好好論論!”王行審道:“飛虎公,這廝粗魯,言語失敬處,還望公多多海涵。今日公若真有了難處,要用我們兄弟,壞性命的勾當也與公去!”餘下幾個都應和起來。李克用笑道:“諸公放心,借人腦袋做靴穿,我李克用不做!來,帳中吃酒!”   到帳中坐下,也真隻是吃酒閑話,四更鼓響過又過半個時辰,外麵的人馬鼓噪之聲是愈發大了,王行審幾個便是雲中人,守戍在靜邊軍,對白部退渾的情形熟悉得很,十五歲以上的男子一萬人恐怕也是括得出來的。便道:“飛虎公,營外之事亦不可大意,白部退渾難說的如狼似虎,可也有個羊馬性子,觸得人翻,也踢得人死!公營中又步多馬少,不早處置,恐為其所製!”   程懷信道:“是來!世子,不知軍中有多少盾牌?”李克用道:“我沙陀自來以騎兵為盛,步兵器械不多!”王行審道:“這便難辦,便是騎軍足用,也不好擺布,那廝們若不識高下,公損傷必多!”程懷信道:“王大,憂什鳥的!退渾人圍而不攻,自是有所顧忌。羊馬觸人,也不過是羊馬,泥裹的拳頭,中不得用!但挫得其鋒銳,其他便是拉朽木推壞墻!世子便傳令下去,集軍中馱馬羸馬為隊,聯其頸、火其尾,齊沖白義誠旗下。騎軍隨之,再以步卒入亂陣,退渾將奔命不及,憂什鳥來?破得此反虜,非止世子,便是我等也有功賞!”   李克用舉酒道:“此非人言,乃虎聲也!”吃了一碗,李克用便道:“同叔,去告訴白義誠,時過兩刻,猶不退避,我當出軍討逆!”李盡忠應了,出來使人將話傳了過去。   白義誠得了這話,一時也沒作聲。這時,陣後卻突然撓動起來,看時,卻是何慶、白達子以及城中一眾父老過來了。何慶過來一把拽住白義誠的馬韁繩道:“白公,妄動刀兵,必有災殃,一城父老皆在此,何忍心也?”白達子在旁冷聲道:“黃鼬搏狼,不量短長!死一個也罷,莫到頭來牽累一部族人!”後麵的父老便有人嚷道:“白公,事有差池,你家幾世聚集可盡入了他人之手了!三思!三思!”   何慶又道:“這話極是!李公晚間還問來,白義誠累世酋長,家資定是驚人!白公,那李嗣恩既做了朱邪李氏的孩兒又如何肯背他投你?棄貴投賤,此大悖人情!況且白部與王部歷來不合,莫非這就忘了?隻怕人家設了這條計來賺你!”白達子扯著何彥暉道:“罷了罷了,李公既與我等相識,必肯相饒!”何慶還是仰著臉道:“白公,便是惡賊在他營中,這事也另有法子區處。赫連公乃雲中守捉大使,防禦公嚴正無私,嫉惡如仇,知了必不肯放過的,到時三處合力,豈不更便宜?又名正言順!今日若吃他破家破族,朝廷即明知公冤,又可奈何哉?迫不得還要賞他平叛之功!”   白義誠便下了馬,抬手道:“義誠也是一時激憤,思慮不周。但事已至此,也須有個交代,兩位真心為武周漢蕃百姓,去與我將幾個姓名來!”原來李嗣恩恐白義誠怕事,並沒有告知王行審一行人是官軍。倆人應了,當即呼嚷著向前。李盡忠與倆人昨夜已相識,放了過來,問道:“汝二人莫不是來索馬賊的?”何慶拜了起來,道:“將軍,白義誠其實無意相犯。隻是部人橫死,他身為部主,不得不這般做作一番!”白達子道:“是來,如今他也不敢索人,隻要幾個名姓!”李盡忠作惱道:“既無馬賊,哪得名姓?自昨至今,入我營者,除了你二人便是靜邊軍幾個守捉軍漢!”何慶拜下道:“將軍,願一見飛虎公!”李盡忠嘆了一聲,扶起道:“二主說過,回鶻也是沙陀族人,我這話質得鬼神的!”白達子到底年老,明白了,大概馬賊便是靜邊軍漢,怪道如此相護,扯起何慶便退了。   不久,白義誠的大纛就後撤了,李盡忠一笑,報了進去。程懷信道:“世子,兵不厭詐,此時出擊,事半功倍!”李克用沒有答應,自己可以平亂之名誅除白部退渾,段文楚也可以平亂之名誅除自己,況且白部的這點馬羊財貨也不足以動他的心!   退渾人不但退了,白義誠還送來了供頓。拔營時節,李克用故意喚李嗣恩提了一囊金餅過來,又使他將著親自遞送到王行審手上。程懷信一把搶在手裡,道:“小郎君,好騎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都趕上我大同騎卒了!”又問起李顥來。李克用道:“公知道的,在草舍陪他阿娘!”李嗣恩早知道了李顥沒死,他伯父騙了他。   程懷信不解:“阿娘?”李克用笑道:“他阿娘劍舞得好,也燒得好湯水!”程懷信明白了,卻也不嚷破,嘿嘿地笑了笑,再三謝了賜,這半胡好大肚量,也好大巴掌,這皮肉爛得值!   王行審也再三謝過了,一會卻又馳了回來,道:“飛虎公,到了城中,若有事體,可尋蓋寓,他與我等是一體之人!”又道:“飛虎公,我等的惡行徑也真真愧殺英雄!可這裡也有些緣故,雲中除卻馬羊雜畜,百物不豐。有時轉運稍緩,府中的錢米便到不了手!赫連部、白部這些退渾人可都是帶著虜性的,不說大同的漢人,便是軍中一乾兄弟也時有喪在他們之手的!這廝們馬羊雜畜山穀川原皆滿,卻不向皇帝交納一錢的稅。我等沒法時攘上幾匹牛馬,這廝們便塌了天!段公有王法沒情誼,但有訴的便要責罰下來。他娘的!不是大同將士守戍著,這廝們能養得這般肥壯?”著實訴了一番苦才走了。   薛誌勤便問道:“二主可信這些話?”李盡忠道:“鐵山,你這便問得差了!虎豹不相從,爪牙相似也!這代北能與我沙陀相抗者便是退渾,赫連鐸舞爪逞威也非一時一事!他強則我弱,我強則他弱。王行審、程懷信這些漢軍若能與我等齊力豈不是好?問什真假對錯!也不說旁的,你我到了衙中便要少許多磕碰!”李克用點頭道:“同叔這話很對!野馬入群必受踶嚙。我在天德時理會不得,受了多少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