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王李儼騎著他的六花馬在雨中疾馳,橫沖直撞,行不由徑。六花馬便是田令孜在小馬坊一手調教的,赤艷艷的皮膚上點著乳酪般的花斑,這便是它得名的由來了,雪花飛六出,取的便是輕盈之意。 馬嫻熟地插過睿武樓樓後,沒多會便到望春亭了,過了望春亭再行半裡遠近,便望見了乾符門,五王院便在乾符門內。當年懿宗皇帝獨自居住在十六王宅時,他其他的五個兄弟便住在這五王院,(實際上懿宗有十一個兄弟,隻是此院落成時,他的其他六個兄弟還有沒出生)這也是五王院得名的來由。 其實自玄宗皇帝以來,皇子住宮外十六王宅已經成了定製,(太子倒是可以住大內少陽院的)宣宗在大內修治王宅,大概是因為自己當年十六王宅吃盡了苦頭,起了不忍之心。懿宗即位後,他幾個住在大內的兄弟便遷到了十六宅,這五王院便成了他兒子的居所,大郎魏王李佾、二郎涼王李侹、三郎蜀王李佶在年長後相繼遷了出去,這也算是遵秉了他父親的遺法。 現在的五王院便隻住了李儼和他的三個兄弟。六花馬從乾符門穿過時,迎麵過來的門聯在他的眼中一閃而過,“委命供己,味道之腴”,上半句隨即便也出現在他的心中,“慎修爾誌,守爾天符”!他祖父所以取“乾符”命此門的用意正在班固的這句話裡——立誌於道,潛心於學,莫動妄念。當年居住在此的夔王有沒有動過妄念,李儼不知道,反正他是沒有動過的,甚至他都不知道一個皇子的妄念是什麼,他想得最多不過是遊戲玩樂而已。 “野豬!浪狗!” 李儼在宅前勒住馬,便使勁朝裡大嚷起來,同時將眼耳張著,生怕押院使張存禮會突然從哪個角落裡出來拉他的馬。張存禮這廝早上聽見內侍省要拿田令孜後便嚇壞了,保不定反了常性,垂了尾巴咬人。石野豬、張浪狗不見人影,押宅使西門思恭卻竄了出來。 “哎喲殿下爺!” 西門思恭帶腔帶調的長喊了一聲,跺著腳慌不迭地回身朝屋裡嗬斥起來:“都是死人哪!跟的不跟,隨的不隨,殿下若損個一鱗半爪,吾家先打殺了你們!”這話也不是玩,不要倚他那致仕的義父西門季玄,他一個押宅使便打殺得人,宅裡的內侍、宮女聽了,相乾不相乾的,都一齊奔了出來。 “住!住!” 李儼嚷著,誰伸手過來攀攬,他是揚鞭便打,毫不留情。“本王還得出宮去,快叫野豬和浪狗出來!”西門思恭在後麵罵了過來:“吃瘟的奴才,驚了殿下的馬,我活吃了你們!”內侍們流矢退到一邊。西門思恭暖暖地仰臉笑道:“殿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先換身乾躁衣裳,讓馬兒也歇口氣!哎,瞧它喘得,怪可憐的唉!”說著,一把兜住了馬韁繩。李儼豎著眉道:“四更,本王這鞭子破不了你的皮麼?撒手!”四更這名是李儼年小時混叫的,便順了口。 西門思恭撒了手,道:“野豬和浪狗藏起來了,說殿下爺要是能尋著,他們便有好話對殿下爺說!”李儼嚷聲“好狗才”,歡喜跳下馬,奔了進去。西門思恭流矢跟了進去,他對候在簷下的典衣道:“想法子給殿下更衣!”又吩咐典藥去煮驅寒湯,典食準備點心。 李儼將平時藏人之處都翻看過了,沒人,便不免有些焦躁起來。看見典衣鎖兒與三個宮女過來了,便搖頭嘆氣道:“這倆個狗才不知發現了什好藏人之處!”說完朝鎖兒擠了擠眉眼,意思是要她悄沒聲息地指給自己知道。鎖兒抿嘴笑了下,也擠了擠眉眼,道:“殿下,先換衣裳吧,誰知鉆在哪個洞子裡的!”李儼假意換衣裳,由著鎖兒幾個解他的衣裳,仰著臉悄聲問道:“洞子裡?”鎖兒今年十八歲了,個兒高高地,瘦腰肩腴,長得很是莊靜。李儼六七歲時起便是她給穿衣係帶的,因此一宅的宮女也就她與李儼最親近。 鎖兒一邊用厚綢擦揉著李儼濕淋淋的頭發,嘴裡一邊道:“嗯,他們在…”李儼馬上道:“別說!別說!我自個想,我自個想。”鎖兒正樂得他呆著多想想呢,隻是她又難以抑止地難要說話,她與殿下的親近也就這麼一會半晌的時間。 “殿下,…” “別說話!我知了!快快快!”李儼滿臉興奮,嗔嗬起跪在地上給他係玉帶的宮女來,宮女的手卻愈拙了。鎖兒流矢替了手,將玉帶重新從腰後穿過,這樣一來幾乎是把李儼抱在了懷裡,她的心不由地大跳,如有鹿撞,殿下年雖小,卻身樣卻不小,隻差她一頭而已,全身上下更是散發一種她從來沒有聞見過的薰心的氣息。李儼在她頭上大嗅了一口,道:“好香,又製新香了?”鎖兒才要答,李儼卻她一推,轉身跑了。鎖兒緩過神來,揮著人收拾,她的事完了,不到晚上更衣就寢時她都不能再見到殿下了。 李儼以為是宅後親親樓對麵的假山洞子,剛奔到堂上,卻看見石野豬、張浪狗已經站在堂外了,倆人都耷拉著眉眼,似受了萬千委曲。李儼走過去一人踢了一腳,道:“好狗才!怎就出來了?”石野豬道:“再不出來,雨便停了!”西門思恭哼著瞪了他一眼。李儼卻一臉期待的問:“哎,什意思來?” 石野豬是一個專職誹諧的侏儒,身子勉強及得上七歲的壽王李傑,腦袋卻趕上了西門思恭的。因為他有胡人的血統,所以鼻子長得比西門思恭的還要肥大,也因此才得了“野豬”這個名字。形樣實在醜陋,可李儼便是喜歡他,一者倆人曾經長的一般高,二者這廝說話特別有趣! 石野豬鼓氣作勢道:“我是泥菩薩,怕雨不怕打。磕我三個頭,還他一塊瓦!”李儼笑得扶了膝,轉身問西門思恭道:“四更,你因什打他?”西門思恭拜在地上道:“殿下,內侍省遣人來過了。今日聖人要杖殺田令孜,明日杖殺的便是奴才,奴才還要隨著殿下享福貴來!”便伏在地下哭出聲來。張浪狗一笑,將腳尖一點,身子輕盈地旋到西門思恭身後舞蹈起來。李儼故意不理會西門思恭,笑瞇瞇看張浪狗舞蹈。這廝跳得真是好,插了翅般,如此快疾的踢扭揚擺竟是一點聲響也沒有! 其實張浪狗的本事還不止如此,作為一名與內樂坊不沾邊的內園小兒,但凡叫得出名目的舞蹈,《淩波舞》也好,《驚鴻舞》也罷,他都舞得風搖花曳的。因此宮中老人都說,這小廝怕是有宿慧,甚至有人說他與開元時的謝阿瞞眉眼相似。這個卻是無法考證了,可張浪狗確實是有三四分女相的。 張浪狗還沒舞完,西門思恭已經變成乾嚎了。李儼朝倆人遞了個眼神,飛身便朝宅外跑。可才一抬步,西門思恭便發現了,石野豬腰上掛有鈴鐺,步子又碎,走起來特別見響。 “殿下爺,慢點喲,雨還沒停呢!” 雨還下著,可是很微細了。石野豬恐給拿住,大嚷道:“浪狗——殿下,等等我!”李儼與張浪狗同時回身,左右提起石野豬便跑。西門思恭在後麵氣急敗壞地罵道:“萬斬的狗才,又恁的叫!”李儼三個聽了卻哄然大笑。不準喚“殿下浪狗”、“殿下野豬”,更不準喚“浪狗殿下”、“野豬殿下”,西門思恭已經訓導過無數次了。他熟知李儼不敢攔,也攔不住,揮了毛宣伯、聶彌裕兩個隨了上去,這倆個肥壯如力士,便是呆憨木訥了些,李儼便不喜歡呆的。 毛宣伯、聶弘裕也知道的,從來不敢往李儼眼前蹭,永遠都是綴在後麵。李儼三個一出九仙門,他們又給禁衛攔下了。九仙門外不遠便是神策右軍的軍營,屬於軍機要地,是右軍中尉韓文約的治下,一般人沒有符節、敕命如何輕易過得?要是李儼不居宮中,要由此出入也不能夠的。 雨這時也完全停住了,太陽的光芒正在逐漸明艷起來,禁苑中的花樹顯得格外的清麗,蟲鳥是最知音,也似少年般,看見好便忍不住手舞足蹈。一時鳥聲啁啾填耳,蝶翅蹁躚迷目。李儼雖然心念著田令孜,可在花樹間穿過時他還是特別留了心,看看遭了天土的花樹蟲鳥是否有什變化。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除了少數枝杈窩裡、花瓣褶裡,幾乎看不見墜下的紅土了。所謂“天變”不過如此,點染了土紅的花樹倒別有風采! 很快就可以望見右軍高揚的旗子了,李儼不覺斂了容,有些嚴肅了。他雖貪玩,卻一點也不傻,他知道——或者說他不自覺的知道駐紮在大明宮左右禁苑中的左右神策軍對他和他的家人來說意味著什麼,這裡與大內、市井裡都是不一樣的。 “浪狗,你沒有誤信吧?” 張浪狗這時摘了一朵野生的牡丹插在頭上,把手在背後束得緊緊地,遊著眼想誘蝴蝶停依在上麵,說話也不敢大聲,輕聲輕氣說道:“放心,殿下。奴才親自到了小馬坊,將話交待了田從異那歪骨頭,錯不了的。現在那憨奴八成在楊師立營中吃酒耍骰子呢!”說完便撅著唇向撲到頭額上的一隻花蝶吹氣,那蝶倒不走,翅膀一側一旋地與他纏著。 毛宣伯、聶弘裕這時趕上來了,石野豬上去不知說了什麼,倆人捂著嘴笑了起來。再回頭看時,石野豬已經坐在了毛宣伯的左肩上,不可一世的仰著頭。行不了多遠,石野豬突然嚷道:“殿下,有禁軍過來了!”他拍了拍毛宣伯的頭巾,指了指斜對方。李儼順著便嚷道:“我乃普王,誰在哪兒?”樹杈裡明刀一晃,有一個聲音應道:“普王殿下?右軍戒嚴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請止步另擇路徑!”張浪狗不知高下嗬道:“大膽,既知是普王殿下,何不過來跪拜回話,隔林相語是何禮數!”那人大概聽見是宦官的聲音,竟沒敢回話。李儼持意還要向前走,忽然前麵枝葉扯動幾下,撞出一個戴盔披甲的將軍來,是個熟臉,右軍將楊師立。 李儼道:“楊師立,怎還披了烏龜殼子,不憋得慌麼?”楊師立在地上抬了頭,將盔往上一扶,笑道:“殿下爺,也沒法麼,韓軍容戒了嚴!”李儼抬了抬手,楊師立謔啦一聲便爬了起來,這廝不笑時方方正正的很有威儀,一笑那眉眼嘴鼻便全亂了,有趣得很。 李儼道:“韓文約為什戒嚴的?”楊師立晃著腦袋道:“《春秋》大義,災變必戒!”又放低聲音道:“早些時候不雨土麼?軍中傳言說,天振衣,落塵泥——大不利!”閹官之為物,便是附著於龍袞上的塵土。李儼一時倒想不到這裡,《春秋》上“遇災知懼”確實有的,看來韓文約還知些經義! “田令孜可在你營中?” “沒有,不見有日了,殿下尋他麼?” 李儼望向張浪狗,張浪狗氣定神閑的道:“不在右便在左!”李儼道:“楊師立,引路,本王要見韓文約!”楊師立推手道:“殿下,軍容一早吩咐過了,不是敕使,誰也不見!殿下見他做什的,又不好耍!”李儼想了想也罷了,雖說兩軍中尉有回天轉日之力,韓文約向來乖覺,未必肯出這份力,倒不如去尋劉行深,倒底與田全操有情誼,也不多說話,上了馬往北走,左軍還在東邊。
章六十八上:救憨奴勇闖獵場,拒人情索香美人(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