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時,魏軍才在平襄西北紮好了營寨。 川臺上下,軍帳遍布,溝壑之中,牙門林立。 中軍列營於一處高丘之上,視野寬闊,坡上拒馬森森。 帥帳中,李憙放下了手中的信箋,輕輕吹滅了燈盞,閉目安坐。 平襄蜀軍守將送來的信,竟然是鄧征西的親筆勸降信! 李憙心中波濤起伏,他之前得到的消息是伐蜀前線失利,蜀軍趁勢殺入天水,攻占了隴西。 但現在看來,伐蜀之戰好像並不是簡單的失利。 相國府暗探傳來的密信,定是有意對他隱瞞了真實的戰況。 涼州道路險遠,消息閉塞,對於關中的情況一時半會無法知曉,征西將軍鄧艾的這封親筆勸降信,令李憙不得不認為伐蜀之戰遭逢了巨大的慘敗。 此刻,盡管李憙很是疲憊,但這封信讓他無心入眠。 他決定小憩片刻後,親自率騎兵往平襄城下走一趟,去會會蜀軍守將,探一探平襄虛實。 不久,魏軍大營炊煙裊裊,帳下督李特為李憙送來了飯食。 “刺史,今日攻城否?” “不攻。” “喏。” 李憙匆匆果腹,親兵燒來熱水,擦洗了麵龐,精神稍振,便令羌酋姚柯回率所部騎兵隨他出營,往平襄城下走一趟。 魏騎出動,很快便被蜀軍斥候偵知,將消息送回了平襄。 西城宅院,劉諶睡得正香,孟徹在窗外輕叩道:“大王,魏騎復來。” 劉諶迷迷糊糊睜眼,聞言起身道:“孤猜是李憙見信來探,哈哈哈,不急,先晾他一會兒。” 說完,劉諶又倒頭鉆回了被窩。 孟徹無奈,便遣人向劉林前去傳話。 李憙在城外等了足足半個時辰,劉諶才晃晃悠悠登上西城。 見城上出現動靜,李憙對身邊的帳下督李特耳語吩咐幾句,命其上前傳話。 李特拍馬近前,沖著城頭喊道:“鄧老將軍可在城中?” 劉諶聞言,二話不說,令孟徹把鄧艾從城樓裡揪了出來,往垛口一按,叫魏軍上下看了個一清二楚。 李憙目光緊縮,如假包換,那身形必是鄧征西無疑! 還沒等魏軍驚訝完,劉諶又令左右豎起王旗大纛。 霎時間,城上大旗高舉,迎風獵獵。 魏軍瞬間開始騷動起來,軍陣之中一片喧嘩之聲。 李憙更是舉目張望驚疑不定,大旗之上“北地”二字格外顯眼。 劉諶遠遠見魏軍陣前一人駐馬,雖看不清模樣,但心中猜到當是李憙本人。 於是他便張口大呼道:“李憙,鄧士載就擒歸降,鐘士季舉兵謀反,司馬氏危在旦夕,涼州已成飛地,孤念你之才,特請鄧征西書信一封勸爾來降,此刻天寒地凍,羌人的命,就不是命嗎?!” 此話一出,遠處的羌騎首領姚柯回臉色大變,眾輕騎聞言皆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李憙當即暗道不妙,這北地王的誅心之語,正中己方要害。 餘光一瞥,羌酋姚柯回的眼神已悄然發生了變化。 朝廷治羌胡一直主張綏靖之策,而秦涼苦役又無不出於羌胡,諸羌雖表麵臣服,但暗地裡卻早有反出之意。 延熙十年,涼州胡王白虎文與治無戴便因無法忍受魏人的壓榨而率部投降了大漢。 劉諶見魏軍騷動,又趁機火上澆油道:“涼州諸胡,苦魏久矣!入我大漢,皆無復叛,李憙,大勢至此,汝若攜眾來降,仍可為我大漢的涼州刺史。” 李憙駐馬風中,心中淩亂難寧。 城頭之上,劉諶對鄧艾說道:“老將軍,不說兩句?” “李憙不會降的,大王不必癡心妄想。” “你這人,真是無趣。” 劉諶聳聳肩,便不再理會魏軍,自顧下了城頭。 鐘會謀反的消息讓李憙心思百轉,他猜到了伐蜀慘敗,卻沒想到伐蜀主帥竟然擁兵謀反,簡直是石破天驚。 望著城上飄揚的北地王旗,耳中聽著羌騎的低語,李憙知道,這一仗,沒法打了。 今日羌胡聞此消息,很快便會傳回涼州。 早有反心的涼州諸胡定會趁機揭竿而起,涼州烽煙遍地,不過在旬月之間。 正兩難沉思之際,耳邊傳來了羌酋姚柯回的聲音。 “刺史,該回去了。” 姚柯回從前眼中的恭順之情在漸漸散去,就連說話的語氣也明顯有了變化。 “回營!” 李憙強壓心緒,下令返回大營。 李特緊緊護在李憙身邊,時不時回頭看向後方的姚柯回。 “李特,不要張望,目視前方,回營之後,你速去召郭綏來見我。” 李特輕輕點了點頭,沒敢出聲回答。 不久,李憙歸營,直奔帥帳之中,片刻,郭綏便急匆匆聞召而來。 李憙令李特親自把守帳外,不許任何人靠近。 郭綏心中一沉,便知出了大事。 “刺史,發生何事?” “局麵崩壞難以預料,相國府騙了我們。” 李憙臉色愁苦,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將鄧艾被俘與鐘會謀反的消息告訴了郭綏。 郭綏聽的是心驚肉跳,兩員伐蜀重臣,一降一叛,這還了得? “怎會如此......” “紙難包火,涼州將亂。” 李憙臉上愁雲凝聚,即便他現在率軍回鎮涼州,僅靠八千步卒也決計壓不住群胡蜂起。 搞不好他還會被涼州諸羌群起而攻,最終身陷死地。 郭綏是武威太守,深知羌胡畏威而不懷德,朝廷慘敗,遭逢大亂,這幫人必定會趁火打劫,涼州大亂已成定局。 此番從征的羌酋姚柯回便是一個左右逢源之人,搖擺於蜀魏之間,哪一方在涼州得勢便依附於哪一方。 現在朝廷自顧不暇,蜀軍又阻斷了涼州與關中的道路,姚柯回必定會生出異心來。 郭綏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眼珠一轉,低聲問道:“刺史,咱們如何自處?” 李憙沉吟片刻,反問道:“郭太守有何高見?” “眼下進退兩難,咱們別無選擇,唯有......” “投降?” 郭綏點了點頭,目光閃爍不定。 後方諸胡一亂,大軍補給斷絕,進退維穀,除了投降別無出路。 李憙皺眉不語,片刻,略帶糾結道:“我李憙豈可做貳臣?” 郭綏繞至李憙身側,又湊近幾分正色道:“司馬篡魏之心已昭然若揭,他日改朝換代,刺史還可自詡忠義乎?” “......” “涼州之重,刺史當知。” 李憙無言,沉默許久,發出了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