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1 / 1)

————世人非君子,所以聖人高   花無聲的飄落,寧靜的夜色中,遠處的青山一片寂寞。   胡廣與陳霽師徒二人乘著月色漫步在太傅府中的回廊,皓月熒熒,庭中澄澈,白墻之上光影斑駁,映照出竹柏的影子,風輕輕地吹拂著兩人的衣袖,愜意之中帶著些許涼意。   胡廣走至回廊的終點便停了下來,他對站在身旁的陳霽問道:“虹光可知當日為師為何收下你為弟子?”   陳霽一時間卻琢磨不出自己的師傅所要問的真正的問題是什麼,於是他虛心的躬身請教道:“還望師傅指點。”   胡廣微微一笑,略有深意的看了陳霽一眼,方才開口說道:“若是剛剛助陛下奪回權力的你來拜師,我斷然不會同意,若是剛剛出使鮮卑,完成使命的你來拜師,我也斷然不會同意,可恰恰是在你推辭了陛下的賞賜,奉上五論,並就此沉寂的這個時候,我決定接受並收下你為弟子。”   “趙岐也好,後來的杜密也罷,老夫的這些個門生故吏,你都可以舉薦給陛下,包括你的師兄蔡邕,他們三人都是德才兼備的人傑,難能可貴的是你把選賢舉能的這個名聲給了陛下,那時,為師才真正的將你視作值得托付的弟子。”   胡廣的話說的緩慢,逐字逐句都清晰的鉆入陳霽的耳朵裡,直至心領神會,他不敢漏下哪怕一字,而直到胡廣說出托付二字的時候,陳霽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的師傅。   胡廣沒有過多留意陳霽的表情,自顧自的接著說道:“此處的回廊,之於我而言是終點,但之於你,之於陛下,之於我大漢朝,卻都是新的起點。”   “曾經我與諸公也與你們一樣,站在這個新的起點上,年少的時候我們都曾幻想過自己是那個中興大漢的天命之人,能夠輔佐明君再現大漢昔日的榮光,可最終的結果,就是你眼前垂垂老矣的為師與江河日下的大漢,為師履仕六朝,見過了太多驚世的人傑,為師也曾經以前輩的身份寄希望於那些個後輩,可卻見證了他們一個接一個的隕落,甚至有些,更是為師一手造成的。”   “用鏡子可以照見自己的容貌姿態,用心靈可以預見將來的吉兇禍福。虹光,你要時刻用心去問自己,究竟還願不願意做那個天命之人,若是有朝一日你當真不得不直麵否定的答案,你又要做出什麼樣的選擇,趁著你現在還入局未深,把一切理應想到的,先給出一個暫時的答復,然後按照你的想法去一一的實現或改變,尤其要記得,隻去改變自己,而不是試圖改變自己以外的什麼。”   “為師並非在叫你去放棄,你觀那陳蕃陳仲舉,他活了一輩子,一往無前,自少年起就立下了‘掃盡天下’的誌向,隨後便始終像位赤子一樣苦苦追尋而不得,可你見得有人稱他為‘傻子’麼?一往無前也要有所方向,也並不是說無所顧慮,而是早有準備,早有預料。”   “當年為師與左雄,左伯豪在朝中爭鬥的點就在於此,我們都看到了大漢的弊端,都想做出一些改變,可問題在於,弊端實在是太多了,左伯豪想要改變卻又太過局限,而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他的陽嘉新製依舊改的太過激進,忽略了當時與他同朝為官的諸位公卿,還有那些看不見的勢力,敢為天下先是聖人要做的,做官,要的是不敢為天下先。此言有悖聖德,可卻是我大漢的現狀,我們從來沒有對錯之爭,隻有適宜之異,他走的太快,新製也結束的太快,十餘年的時間,來不及為我大漢挽回頹勢,徐徐圖之,方能濟世,良藥雖好,用急必傷。”   陳霽認真的思考著胡廣所說的關於陽嘉新製的論斷,他明白胡廣所說的徐徐圖之的道理,可是以當時的情況,左伯豪似乎沒得選擇,中興迫在眉睫,若是那時候不改,又要等到何時來改呢?可是胡廣說的又並非沒有道理,察舉製的完善,甚至在這時露出了“科舉製”的萌芽,可是那個時候,真的適合迎接一個新的體製的到來麼?最簡單的說,一個察舉製的改革,能夠徹底的解決舉薦上的徇私舞弊麼?這是科舉製都有無法做到的,更何況是察舉製,左雄太注重製度的改革而忽視了改革中起主導作用的人的因素,這就是胡廣的言下之意,擺在左雄麵前的敵人從來不是胡廣,而是整個東漢已經走向固化的特權階級。   哪怕對於胡廣的說法並不完全認同,但這也是陳霽站在後世的角度上去思考問題,從時代的發展去看待察舉製在左雄改革後的進步,可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他們是無法等到改革所徹底釋放出的紅利的時候的,陽嘉新製有了科舉製的萌芽,可科舉製的形成卻是在四百多的隋朝才確立的,在迎來“以德選才”的時代之前,中國所經歷的是門閥士族主導下的“門第選才”的九品中正製。   這不是遠見不遠見的問題,而是上層建築遠遠地超出了經濟基礎的問題,左雄,生不逢時,而這,就是胡廣所謂的,不合時宜。   胡廣滿意的看著思考著的陳霽,點了點頭,接著說道:“激流勇退,要的不僅僅是智慧,更是一種勇氣。正所謂,天下皆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當天下人都認為你好,就越是容易暴露出醜惡的一麵,無論是你想還是不想,所以有些人為圖自保,不惜自汙,這的確是自保,也是以進為退。”   “為師知道你明白這些個道理,可有些時候壞就壞在這個明白,明白明白,就怕到最後其實什麼都不明白。”   “滿朝公卿,像你和左伯豪的又有幾人?對於你們而言,從洛陽城外到德陽殿,對你們而言不過一時的腳程,可對於諸公,他們卻用了一生的時間,從青絲走到了華發,你們看不起諸公的虛偽做作,看不起諸公的明哲保身,你們都想要敢為天下先,可你不要忘了,虹光,我們也曾與你們一樣,對這些深惡痛絕。”   “為師看得出來,你的內心早已萌發了變革的種子,可為師必須要壓一壓,無論是你還是陛下,所掌握的力量甚至不如當年的順帝和左伯豪,你懂得什麼是權宜之計,這是為師最欣賞的地方,世人說我胡廣‘萬事不理’、‘天下中庸’,所想說的不過八個字,‘多方善柔,保位持祿’。我不欲為自己辯解什麼,可是朝堂是桿秤,哪邊的權力重了,這桿秤就會向哪邊傾斜,無論是向哪裡,最終帶來的都是兩個極端的後果,新生或毀滅,大漢已經經不起這樣的波折,所以對於我們而言,任何一種看不到希望的傾斜都要被提前打斷,如果沒有一個能夠力挽狂瀾的契機,那麼我們寧願在平靜中走向毀滅。”   “百姓,不喜亂世,但也未見得喜歡盛世。”   陳霽震驚的聽著胡廣的言論,他似乎明白了眼前的這位老人為什麼能夠歷經六朝而不倒,絕不是靠著處事圓滑就能做到的,一個沒有真才實學的人,如何能夠做到“一履司空,再作司徒,三登太尉”這樣彪炳千秋的成就呢?他選舉人才,無拘定製的原因,或許就在於如此吧,他選舉了無數的人才,或是出身寒門,或是經學世家,或是累世公卿,他一直等待著那個力挽狂瀾的人,但每每等來的都是失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如今,看著眼前的陳霽,他似乎真的看到了實現的希望。   陳霽更加備受觸動的是胡廣最後的一句論斷,他深深的凝望這個令人尊重的老者,喃喃的說出了那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胡廣亦為陳霽的發言感到驚喜,他不禁輕撫陳霽的腦袋,欣慰的說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好啊,好啊,虹光能懂得這個道理,為師就能夠放心了。”   “虹光,你一定要記住今天自己所說的這句話,為師會窮盡自己一生所攢下來的一切支持你和陛下去實現我們所共同追尋的中興之誌,但你也要時刻用這句話警醒自己,你是為了大漢而變法,而不是為了變法本身去變法。”   “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人變法最終隻是為了變法,為了追尋自己的霸業,可卻都忘記了自己變法是為了誰?他們想成為聖人,想成為名臣,可卻都忘了替百姓做主,他們一味的追求青史留名,卻不去提那書寫史書的墨,盡是百姓血染,用這樣的結果換來的轉瞬即逝的盛世,真的是他們所追求的麼?盛世依舊,那享受盛世的人又是誰呢?”   “我大漢的百姓,已經夠苦了。為師要你用一生去記住他們的眼睛中所透露出的那種麻木與掙紮,中興不是目的,盛世也不是目的,我大漢的百姓才是你真正要去拯救的,他們,就是大漢,他們,就是江山社稷。”   那一夜,很長,長到陳霽要用一生去走完,那一夜,很短,短到陳霽醒來後依舊不停地回味。   似是頓悟,那一夜,陳霽找到了自己真正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