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泡的聲音聯綿不絕,似乎從哪裡不停湧出,攪的人心裡煩躁,發冷。 漸漸地,武僧中有人察覺到了那異樣的來源——後院的那口水井。 盡管每月的陰歷十五,隻有三首席和一些核心的長老在場,但同一個屋簷下絕藏不住秘密,即便再隱蔽,關於地底下的秘密通道,還是有些人察覺到了它的存在。 隻是在此時,這條秘密通道已不歸洪德寺所有,反而成了外來者入侵的通道。 咕嚕,咕嚕…… 在最後一串氣泡音消失的時候,眾人腳下地麵輕微震動。 那是井口已被打開,底下井水已完全退去的動靜。 首先跑到尹秀和阿癲麵前的,是一群大大小小的黃鼠狼。 它們從各個墻壁,孔洞中鉆出,飛速繞開那些武僧,將尹秀圍在中間,雙眼裡閃爍著慘綠的光芒。 在別人看來,這是一種危險,森冷的綠光,可落在尹秀的眼裡,卻顯得十分親切。 藍婆在閣樓上,正看得有些發愣時,從黑暗中又走出了幾隻完全不同的身影。 在尹秀的左邊,是一隻通體火紅色皮毛,牛犢大小的黃鼠狼。 它正張嘴哈出白氣,身後三條尾巴搖來搖去。 這黃鼠狼身子往前,脖頸往後看去,一條通體青色的蛇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爬了出來。 那條蛇的腰身有水桶粗細,通體青色,足有近十米長。 雖說任何人都會第一眼將它當做森蚺或者蟒蛇一類的叢林巨物,可隻要仔細辨別,就可以從鱗片和體態認出,那是一條確確實實的竹葉青,隻是“大”了一些。 在那青蛇的頭頂,趴著一隻通體白色的刺蝟,好像冰雪塑造,又好像是白玉雕琢,在月光下散發出星星點點的微光。 “黃三太爺,柳青,白英……” 尹秀一一將它們在眾妖怪中辨別出來。 黃三太爺湊近尹秀,眼中綠光暗淡下去,黃色的眼珠子轉過來,看向尹秀。 “老六,你這求援信號發的也太晚了,從【樂園】來這裡,可花了我們不少的時間。” “就是,就是。” 一邊的青蛇也吐出信子,帶著腥氣,“六太爺,你早些讓我們來,也不用跟這些和尚打的這麼辛苦了。” “沒有這些那些的,一直跟我打的,隻有那家夥而已。” 尹秀指了指躺在地上,生死未卜的摩空。 “那也一樣,那和尚的法力可高強著呢。” 白英跳到尹秀肩膀上,嘴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吐出一顆青色丹藥,落在尹秀的手心上。 “這是我在長白山的時候,有位林仙給我的,還剩著一些,剛好給你用。” 尹秀也不客氣,一口將丹藥吞下,從丹田開始,暖流立即湧了上來。 隨即,他的體力和精神也開始得到恢復,整個人的精氣神充盈起來。 黃三太爺搖搖頭,抖落幾縷毛發,然後它低沉道:“老六,我們到這地上來的時間可不能太久,你有什麼事情要做就快點跟我們說。 地麵上的靈氣不夠,太久的話,我們也撐不住。” 尹秀咧嘴,“放心,我知道,不會耽擱你們太久。” 這些在無間那個靈氣充裕的樂園待了許久的妖怪,到了地麵上就像是離了水的魚兒,雖說不上是有生命危險,但也確確實實不像在水裡那樣優遊自如,有了一層限製。 “尹秀!你不講信用,明明說了是單刀赴會,竟然還叫了這麼多人過來!”武僧中有人喊道。 “我看你是吃錯藥了,這些不是人,你不會睜大眼睛看看嗎?這都是妖怪,哪來的人?” 鬆了鬆筋骨,尹秀從一幫妖怪中走了出來。 他一走出來,原先還殺氣騰騰的眾武僧,便都往後退了一步,好似潮水退卻。 “要從哪邊殺起?”黃三太爺搖了搖尾巴。 “從我這裡,從我這個老和尚開始殺起。” 原先一直躺在地上的摩空突然舉起了手,顫顫巍巍,像是落水的旅人,妄圖抓住什麼東西。 尹秀和黃三太爺轉過頭去看他。 摩空這時候看起來已恢復了一些血氣,隻是胸前的兇獸圖案變得淡薄,淺了一些,好像褪去了色彩。 他坐了起來,雙腿盤在一起,冷冷看著眼前的尹秀,和他身後的一眾妖魔鬼怪。 尹秀也眼神冷漠,“怎麼,你還有力氣打?依我看,就是什麼都不做,你也活不過今天晚上了。” 剛才那一招雙爪拍擊太陽穴,實際上已將摩空的罩門擊破,造成了他頭顱內部的大量內出血。 即便此時看著什麼事都沒有,過一會兒,龍虎罡氣和尹秀透體而入的磅礴氣勁,也會將他的經脈震碎。 “我是沒力氣打了,但不代表我什麼都做不了。” 摩空慘笑一聲,眼睛迅速變得血紅。 那是腦袋裡的淤血已走到了眼睛之中,侵蝕了視神經。 過不了一會兒,摩空的淤血便會從七竅中湧出,宣告他的徹底死亡。 但此時,摩空卻表現得很淡然,不知道是不知情,亦或者是壓根不在乎。 畢竟對很多和尚來說,死亡似乎並不是一件很要緊的事情,它往往意味著投胎或者某種涅槃,新生。 隻是從摩空那有些癡狂的笑容中,尹秀又感覺不到那些意味,隻覺得那是一種執著。 摩空,正打算報仇! 黃三太爺按捺不住殺心,張口噴出一口酸液,砸向摩空。 轟隆一聲巨響,酸液好像炮彈般炸開,將摩空所在的位置覆蓋起來,滾滾的煙塵繚繞,煙霧中還傳出一種叫人喉嚨發酸的味道。 等到煙霧散去後,正得意地瞇著眼睛的黃三太爺突然愣住,原先在後邊不停搖曳的三條尾巴也停頓住了。 隻見原先盤坐在那裡的摩空,毫發無傷。 而且,他已脫離了地麵,懸浮於空中! 這隻在誌異小說,漫畫中才出現的場景,可眼下,摩空卻實實在在的做到了。 不止於此,摩空赤裸的上身,包括他的腳下,都正在發出金光,震懾人的心神,眼睛。 閣樓上的藍婆已然看呆在原地,“摩空,莫非你是要白日飛升,立地成佛了嗎?” “看他這個麵相,我覺得他是在不像是能頓悟成佛的人。” 藍婆聽到聲音,低頭看去,一隻白色的刺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爬到了她的跟前。 “你是?” “我叫白英,你就是六太爺口中所說的小藍吧?妹妹?”刺蝟問道。 盡管跟這些妖魔鬼怪沒什麼好聊的,但是到了藍婆這把年紀,就是叫她大姐的人也已很少,大多數人都是稱她阿婆。 被眼前這刺蝟叫做“妹妹”,雖有些奇怪,可不由得也令藍婆的心情舒暢了一些。 “不是成佛的話,那你的意思是?” 白英的語氣凝重,“應該是普渡。” 普渡? 在民間和玄門的說法中,普渡是個很嚴肅,不可以亂用的詞。 它跟超度也不一樣,每年的特定時間,比如陰歷七月十四,民間許多村子和佛寺,道觀都會在個日子進行大型的祭祀活動。 他們祭祀,供養對象的不是神靈菩薩,而是那些孤魂野鬼。 何謂孤魂野鬼,也就是橫死在外,無人收殮,自然也就無人上香燒紙的無主孤魂。 據說這些魂魄上不了神臺,流離在外,太陽大了會被燙傷,下雨了會被凍到,十分的可憐。 又終日吃不飽,受外邊那些兇神惡煞的欺壓,因此十分的可憐,怨氣也極重。 村民們在每年的七月十四祭祀他們,就是為了讓這些“好兄弟”吃飽,撫慰他們的怨氣,不讓他們出來害人,抓替身。 長此以往,普渡變成了這種大型水陸法事的統稱,意即使孤魂野鬼升天。 因此,就是當下的大能,也隻敢說自己教化世人,而不是普渡眾生。 藍婆看了白英一眼,滿臉寫著“你沒說錯?”。 白英抖了抖身子,“我當然不是胡說的,而且你以為我是見多識廣?錯了,我雖然在大山裡與許多神君,仙子會過麵,可那都已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對於如今的這個世界,我這隻後半生都躲在地底的老刺蝟,並不知道你知道的多。 但我很確定一點,那就是摩空,這個老禿驢正在做的事情就是普渡,而不是成佛! 他正要將這裡的所有和尚都普渡了呢!” 白英話音剛落,果然,從遠處開始,那些站著的武僧,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挨著一個,成排的倒下。 就好像挨在一起的磚頭被人輕輕一推,開始崩潰,塌陷。 這些僧人的臉上,開始出現各種情緒,緊張,茫然,震驚,甚至還有欣喜…… 或是抱頭蹲下,或是轉身逃跑,還有的大叫起來試圖喝退某種異象,但這都沒用。 隻是一瞬間,他們就像是被收走了魂魄,一個個眼神渙散,四肢僵硬地倒在地上,像是被一隻大手逐一推倒的人偶。 成片成片的人開始倒下,尹秀看的寒毛直豎,不由地抓住了身邊的阿癲。 “阿癲,你可不要也被那老和尚給收了魂了!” 阿癲這時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隻是大喊道:“和尚的魂是和尚自己的,誰也收不走!” 他這樣喊著,那死亡的潮汐從遠處湧過來時,尹秀已開始用龍虎罡氣護住周身,同時一手捏住符紙,準備應對阿癲身上的變化。 “和尚的命,也是和尚自己的,誰也拿不走!” 阿癲瞳孔緊縮,渾身顫抖起來,像是犯了癲癇,又像是起了急癥,眼看著就要跟那些僧人一樣倒下時,他身體一僵,長出了一口氣。 阿癲,挺住了,他活了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和尚沒事”白英問道。 “因為阿癲不信他,阿癲有自己的佛法。” 藍婆看向白英,“就像我們這些人一樣,我們不信摩空,所以也不會被他普渡,成為他計劃的一部分。” “那這洪德寺裡的和尚,都信任他?” “也許這不是信任某個人,而是信奉某種宗旨或者理念,這些和尚當然是各懷鬼胎了,但是他們的想法與摩空貼近,所以他們才被收走了魂魄。” “呼!” 聽到這裡,白英吐出一口寒氣,“還好,老太婆我隻信群山裡的那些神君,對佛門,道士那一套,從來都不感冒。” 但是在它仰頭看向天上時,那種輕鬆卻在瞬間煙消雲散。 隻見在夜空中,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一朵金色祥雲。 祥雲的底下,則是一尊巨大的佛陀,坐在蓮臺上,法相莊嚴,天庭飽滿。 這座六層高的藏經閣,在那佛陀麵前簡直隻能算是一座小茅屋而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摩空,已逐漸升空,與那佛陀合為一體,鉆入了眉心之中。 盡管黃三太爺和柳青使出各種手段,可他們攻擊的目標好像隻是一個虛影一般,所有的手段都穿過虛影而過。 試問誰能對影子有什麼辦法? 不止是藍婆他們,廣場中的黃三太爺和柳青也看得直發呆。 一個僵著脖子,一個信子垂在底下,一動不動。 “不是說,靈氣衰竭之後再無證道飛升了嗎?” “幻覺,有沒有可能是某種幻覺?那和尚在玩花招?” “不可能,試問誰敢在我麵前玩花招?” 尹秀搖頭,不管是【止水之心】,還是【明鏡之瞳】,都已叫尹秀幾乎很難在受到幻術的侵擾和蠱惑。 可眼前這確確實實的壓迫感和震撼,證實這尊佛陀並不是用幻術虛構出來的,也不是什麼投影,而是某種真實的存在。 而且,還有一件事情能證明,那佛陀是真的。 那便是,尹秀的袖子中,那柄明叔潛心祭煉的五帝錢劍,正在嗡嗡作響,發出顫鳴。 這更加說明,眼前這龐然大物是確實存在的,但它又不是“佛陀”,而是某種鬼怪,或者說冤魂的聚合體。 黃三太爺本來還有些緊張,正想著高喊一聲風緊扯呼,帶著兩人眾妖或是從密道,或是從地麵上,反正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這個龐然大物遠一些。 可在看到尹秀臉上的笑容後,它又不是那麼緊張了。 這家夥的笑容,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讓別人感到安心,即使對方是一頭黃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