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天的老木頭港,活並不怎麼多,特別是在這樣陰冷的天氣裡,沒有太陽,使得人也不由變得陰沉沉,懶洋洋的。 海狗對這裡很熟,或者說各個港口的地形,隻要他去過,便都能記在腦海裡。 他帶著尹秀幾人踱步到倉庫邊上,隨後用腳踢了踢躺在地上睡覺,邋裡邋遢的工人。 “這麼冷的天睡地上,不怕凍死啊?” “這不沒下雪嗎?怕什麼?” 工人被海狗打擾美夢,顯然有些不滿,慵懶地抬頭看他。 “老兄,有什麼事嗎?” 海狗不回答他,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根卷煙,丟給對方。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有了香煙,氣氛便活躍起來,話匣子也打開了。 “借個火!” 原先還懶洋洋的工人突然一骨碌爬起來,將香煙在鼻子底下聞了又聞,嘴角要咧到耳朵邊上。 海狗笑笑,掏出一根火柴點燃,“我們要找一個叫海東青的人。” 咻! 話音剛落,燃燒的火柴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斷了半截,火柴頭落在地上,熄滅了。 隨後,一個冷冷的聲音從庫房的裡頭傳來,“在倉庫邊上用火,你活膩了啊?” “媽的,哪個混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海狗勃然大怒。 “海東青。” “什麼?” “你說的那個混蛋,就是海東青。” 工人拿著煙快步走開,顯然是不想觸這個黴頭。 “原來如此。” 尹秀沖裡麵望了一眼,率先走進去。 這個倉庫不大,但很是雜亂,與那些海貨,鐵櫃木箱混雜在一起的,是一張張痕跡班駁的門板,毛毯,或者乾脆就是幾張紙皮板子。 這時候大部分工人都已出去,或在見到尹秀和海狗走進來的時候,識趣地蒙上了頭,裝作睡覺。 對他們來說,顯然是海狗的長相和氣質更可怕一些,像是剛做完買賣,上岸消遣的海盜頭子。 那個叫海東青的人,睡在最裡麵的那張床上,用一張灰色的毯子蒙著頭。 他是睡在倉庫裡,而又唯一一個有床睡的人。 “你就是海東青?”尹秀走到床邊上。 對方用一個慵懶的翻身回應了他。 “聽說你經常在長白山打獵?在大雪封山之前,我們想去一趟長白山,錢不是問題。” 海東青的頭仍蒙在被子裡,似乎完全沒聽見尹秀說話。 尹秀也不以為意,隻是繼續說道:“不用進去多遠,也不需要你做什麼,不管是保鏢還是打架,你都不需要做,隻要帶路就可以了,你把我們帶進山裡就可以收到錢了。” 海東青仍不回應他。 “喂,我說了這麼多,你就算不樂意,也應該吱個聲吧?” 尹秀伸手拍了拍對方。 他的手剛落到海東青的肩膀上,那毛毯突然被猛地掀開,一柄泛著寒光的匕首紮了上來,離著尹秀的眼睛隻有毫厘的差距。 海狗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不由被嚇了個踉蹌。 就是任七,他的手指也不由地抬起了一下。 海東青從毯子底下露出麵容,那是一張白皙俊朗,滿是英氣的臉龐。 海東青麵如冠玉,鼻若懸膽,看起來不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獵戶,更像是一個貴族人家的少爺。 海東青,分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而已。 這時候,尹秀才反應過來,原來那些人口中的“老”,指的不是獵戶的年紀,而是獵戶的資歷。 “你為什麼不避?” 海東青手裡仍抓著那銳利的匕首,又往尹秀眼前湊近一些,“難道你不怕死?” “怕。” 尹秀咧嘴,“但我總覺得今天不是我喪命的日子。” “當然不是,可今天會是你被教訓的日子。” 海東青手腕翻動,匕首被他的手指輕輕一轉,劃向尹秀的耳朵。 在尹秀的耳朵幾乎要被割下來的一瞬間,海東青隻感覺手腕傳來酸麻的感覺,隨後那柄匕首被尹秀抓在了手上。 “這把刀,看起來不像是用來捅人的。” 尹秀拿著刀端詳了一下,又遞還給海東青。 “這刀是用來殺畜生的,豹子,豺,我用這匕首割斷過這些畜生的鼻子,然後又把它們的皮剝下來,賣到集市裡。” 海東青將匕首收回來,警惕地盯著尹秀。 尹秀注意到這眼神,卻隻是笑笑,“很多嗎?在長白山?” “如果你隻是說畜生的話,這世上遍地都是,不用特意到長白山去找,可要是猛獸的話,隻在長白山才有那樣野性的生靈。” “你說話很有意思。” 尹秀摸摸下巴,“說吧,要多少錢才肯帶我們進山?” “你能給多少?”海東青反問道。 尹秀不答他,而是伸手,劉半仙明了,立即將一袋錢放在尹秀的手心裡。 “這是兩個月的工錢,超出再加。” 尹秀搖了搖那個袋子,一塊塊銀元便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聲響也把那些人蒙在被子裡的人吸引住。 在碼頭上,工人一天累死累活也不過是賺四角錢而已,這麼多的銀元,顯然十分有吸引力。 於是很快便有人從被窩裡爬了起來,壯著膽子高聲道:“長白山我知道,我家就……” 話還未說完,海東青手一抖,那人嘴上便濺出血來,掉了一顆門牙。 “有爹生沒娘養的家夥,我正在跟人過手呢,哪有你打截的規矩?” 那人被海東青這樣辱罵,卻是一句話都不敢說,隻是捂著嘴又鉆回被窩裡。 尹秀也不回頭,從錢袋子裡掏出一個銀元,隨手一拋,便落到那個被窩前。 “看大夫去吧。” 被窩裡頓了頓,伸出一隻手,很快將那個銀元收了進去,又迅速藏回被窩裡,像是老鼠在洞口叼走食物。 “你在用我的錢做好人?”海東青瞪圓了眼睛。 “你打了人,就得給醫藥費,這是常識,如果你殺了他,我反倒沒什麼意見。” 也不管海東青同不同意,尹秀一把在那床上坐下,“去不去就一句話,這裡不止是你一個山民。” “錯了。” 海東青往床的另一頭挪去,離尹秀遠了一些,“他們隻是住在山邊上的村民而已,偶爾才進山。真正的山民,都是住在深山裡,與山為伴的。” 說著他又打量了尹秀和他身後的人。 “這個女人也要進山?” “嗯,有什麼問題嗎?” “有,很大的問題。” 海東青眼睛轉動,一直盯著馬小玉,直到被她瞪了一眼後,才匆忙收回視線,將眼睛轉向床鋪。 “女人在山腳下撿柴火,挖挖野菜還行,要是進了深山,恐怕會惹怒山神,驚動山裡的精怪。” “怎麼,長白山的山神也是童子身?”尹秀笑道。 “你搞錯了。” 海東青轉過頭去,“長白山的山神是個女子,飲露水吞雲彩為食,終日遊走於林間,與飛禽走獸為鄰,她見不得別的女人,特別是漂亮的女人入山,這會激怒她。” “還有這樣古怪的說法?”尹秀問道。 “有的。” 海狗點點頭,“就像我們跑船的,女人就不能進駕駛室或者在船頭晾衣服,那樣會觸怒海神,有些漁船還不許月事來了的女人上船工作。” “所以,她不能入山。”海東青說道。 “我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馬小玉忿忿不平。 “你當然不是普通的女人,你是特別的,特別漂亮的女人。” 海東青不知怎麼的,臉上有些發紅。 “這我知道。” 馬小玉將一縷頭發梳到耳朵後麵,“我的意思是,我是一個道士,道士是不分男女的。” “道士?” 海東青不看馬小玉,而是看向尹秀。 尹秀點頭微笑道:“沒錯,我們是道士。” “可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 “你也不像一個獵戶。”尹秀答道。 就在這時,任七又十分合時宜地說道:“走吧,不要在這裡浪費時間了,我還認識一個獵戶,去找他幫忙就是了。整日在這裡浪費口舌,什麼時候才能進山?” 尹秀也做出一副要起身的樣子。 “別詐我,能進這長白山深處的獵戶,整個遼東數不出十個來。” 海東青伸手將錢袋接過,裝進包裹裡,“我隻做向導,不伺候人,一路上吃喝拉撒,你們得自己解決,頭疼腦熱,蛇咬蟲啃的我也不會治。” “我知道,你隻做向導,別的不用管。” 尹秀沒有坐回去,而是起身。 “什麼時候出發?”海東青又問道。 “現在。” “現在?” 在意識到尹秀沒有開玩笑後,海東青便起身開始收拾東西。 事實上,他的家當也不多,除了身上這身棉袍,皮帽子,他隨身的東西便隻有一個小小的包裹,一個水囊,還有一張取下了弦的獵弓,以及幾隻禿了毛的箭矢。 “對了,我們還得找些腳夫。”尹秀說道。 “向南十裡地那個村子,你們應該都知道了吧?我們可以去那裡找。” 海東青話音剛落,倉庫裡已有許多人站了起來。 “用我們,我們也做過腳夫的!” “長白山,我們熟!” “我我我!包兩頓飯就行了!” 顯然這些人也被尹秀一行人出手的闊綽震驚到,一個個都想加入這工錢注定低不了的隊列之中。 “沒你們的事!找死也要看準時辰吧!那是你們能乾的活嗎?” 海東青一瞪眼,那些人便又都頹唐地坐了下來,敢怒不敢言。 “老唐頭。” 隨著海東青一招呼,一個乾瘦的老頭子走了過來。 “那枕頭和棉被我帶不走了,你看看能用的就收拾收拾,都拿去用吧。” “這怎麼好意思呢?平常你已關照了我許多,要不是你,我在這裡不知怎麼受別人的欺負呢。” “沒什麼大不了的,盡管收拾就是了。” 海東青拍拍他的肩膀,又看向漏出許多縫隙的倉庫頂棚,“這個冬天,難過啊。” …… “泊位費一天五角,先收五塊錢,多退少補。”老頭懶洋洋地沖船老大說道。 昨晚,喝了那個古怪小哥所送的燒酒之後,老頭隻感覺早上起來還有些宿醉,但渾身上下又是說不出的痛快。 “五角?去年不是才三角?我認識阿彪的。” “阿彪?已經死了!” 老頭不管對方提什麼人,隻是伸手沖對方要錢。 “收便宜點?我打算在這裡停一個月,找到生意再走。”船老大仍有些不甘心。 “不開票的話,十二塊。” “明白!” 將錢神不知鬼不覺的塞進口袋裡以後,老頭又聽到背後傳來陣陣的腳步聲。 看來今天的老木頭港特別的熱鬧。 他立即轉過身去,準備收錢。 就在這時,他眼光瞥見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將手掌和額頭幾乎埋在雪裡,不敢抬頭。 老頭匆匆看了一眼,隻見走在最前頭的是騎著高頭大馬的騎兵隊,一個個手持著淡黃色的旗幟,上麵繡著四爪巨蟒。 而在騎兵隊的後頭,則是一輛輛馬車和一隊又一隊,幾乎看不到頭的士兵。 “肅親王駕到,統統跪下!” 在領頭騎兵喊了一聲後,老頭才後知後覺,跟別人一樣急忙跪下,死死低著頭,隻用餘光瞥著眼前的地麵。 地上隻能看見一隻隻的鞋子,有的繡著雲紋,有的則是純黑色,紛紛從他的眼前走過。 老頭暗暗計算著從自己麵前經過的鞋子的數量,在他幾乎數亂了的時候,一輛馬車停在了他的身邊,隨後一隻明黃色的靴子從馬車上下來。 老頭隻感覺頭頂傳來一股壓力,隨後他整張臉都被埋進了雪裡,雪鉆進了眼睛和鼻孔之中,凍得他幾乎要流出眼淚來。 “這個港口的港務呢?”一個慵懶的聲音問道。 “稟告王爺,港務就在您的腳下。” “哦?” 那隻靴子移開。 老頭這時候才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壓抑著自己的咳嗽,隻是胸膛內一鼓一鼓的,好像有刀片在裡頭刮著。 “你就是港務?”那聲音又問了一遍。 隨後一股威壓壓在老頭身上,幾乎又要把他壓進雪裡。 “小人正是!”他強忍著不適答道。 “進港的船,你都知道?” “進港的船,都開了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