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掉今天的人將被明天忘掉——歌德。 　　年輪是歲月留給大樹的記憶，皺紋是歲月留給人類的滄桑...... 　　上海，一個炎熱的夏天，這是我“下海”後遇到的第一個夏天。 　　上海科學會堂維修部大院一側的一個自行車棚，自行車棚的四周嚴嚴實實地圍著一圈防雨布； 　　自行車棚內，橫著放著二張陳舊的辦公桌，辦公桌的油漆已經嚴重脫落，甚至已經露出了木頭的本色； 　　其中一張辦公桌上一臺“菊花”牌電扇正在有氣無力地搖著頭，並發出陣陣“嗡嗡”聲，由於沒有窗，因此自行車棚內即使白天也異常昏暗卻悶熱難耐； 　　另一張辦公桌上放著一臺發著熒光的電子管示波器和一個開著的臺燈，桌上黑色的防靜電泡沫上散落放著十幾片040微處理器芯片，芯片上鍍24K金的管腳在昏暗的臺燈照射下發出陣陣金光，顯得與四周的整個環境極不協調！ 　　這就是我辭職後臨時充作電腦車間的地方。 　　發著熒光的示波器前坐著一個頭發微卷、渾身是汗的年輕人，這是小黃在緊張地檢修損壞的040微處理器主機板，他身邊的工作盤裡滿滿插著的都是售後返修的040微處理器主機板。 　　小黃的背後站在四個年輕人，其中一個理著一個標誌性的平頭，這是我，此外還有小張、小宋和小王。 　　“怎麼壞了這麼多？”我在一旁看著汗流浹背的小黃，不無焦急地問道。 　　“但是檢測下來又都沒有壞！”小黃撓著頭皮，放下手中的示波器探針，抽出一支香煙放進嘴裡，點燃了，一麵甩著手中的火柴一麵納悶地搖頭說道。 　　“這些主機板，送來時都說運行不穩定，剛開機是好的，但運行了沒多久就出問題了。”小宋在一邊解釋道。 　　小宋負責銷售，因此售後的問題自然也由他包了。 　　“還有新的040微處理器嗎？換上新的讓他們再試試。”我見查不出問題，隻能采用換微處理器的下策了，於是問負責生產的小王道。 　　“倉庫裡沒有新的了！”小王搖搖頭，提醒我道。 　　“去上無十四廠還能提到貨嗎？”我聽小王說倉庫裡沒有新的了，就轉身問小張道，因為小張負責采購和供應。 　　“提不到，他們說這個月生產的040微處理器已經全都給我們了！”小張在一旁搖搖頭無奈地回答。 　　那時，上無十四廠開足馬力生產040，並且定點供應我們一家。 　　也許大家會想，開足馬力生產，還定點供應你一家，那要多大的量啊？ 　　錯了！ 　　即使上無十四廠開足馬力生產，一個月也隻能生產出五十套的040微處理器套件！ 　　為什麼？ 　　因為當時我們國家的半導體生產設備太落後，因此生產出來的產品成品率非常低！ 　　不僅僅是產量問題，更大的問題是國產040微處理器的穩定性和可靠性非常差，經常運行了一段時間後就死機了，經過反復試驗，我們發現隻要環境溫度一高，立馬死機。 　　然而，在工業控製領域，控製係統在高溫下的穩定性和可靠性差是致命的，因為工業控製領域不像科學計算領域，可以有一個恒溫的計算機房，相反，工業控製領域的工作環境溫度在30度以上是家常便飯！ 　　於是無奈之下，我不得不去上無十四廠找張廠長。 　　` 　　上無十四廠廠長辦公室，辦公室的一側背靠背地放著二張棗紅色的辦公桌，另一側則是一排玻璃門的文件櫃。 　　坐下後我苦著臉把遇到的040微處理器高溫下工作不穩定的情況一股腦兒地“倒”給了張廠長。 　　令我奇怪的是張廠長聽了我的“訴苦”後並不感到意外，而是仿佛在聽一件他預料之中的事。 　　“難道張廠長知道040工作不穩定的情況？”我滿心疑惑地想道。 　　“如果是這樣，那麼這樣的040微處理器廠裡的質檢科難道檢測不出來嗎？又怎麼可以出廠呢？！”我心存不滿地又想道。 　　張廠長仿佛知道我心裡的想法，微笑著站起身來，對我說道：“來，我帶你去封裝車間看看。” 　　我不知道張廠長葫蘆裡買的是什麼藥，於是就跟著張廠長來到了封裝車間。 　　戴上工作帽，換上工作服和工作鞋，經過一個吹風除塵的通道後，張廠長把我帶到了一架高倍顯微鏡下，讓我看一顆還沒有封裝的040微處理器芯片。 　　透過高倍顯微鏡，我驚奇地看到構成電路的金屬線條不是光滑的，而是像一條條毛毛蟲，周邊長滿了長長短短的刺。 　　“看見‘蟑螂腿’了嗎？”張廠長見我看著看著皺起了眉頭，就笑著問道。 　　“蟑螂腿？”我把目光從高倍顯微鏡上移開，莫名其妙地看著張廠長，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張廠長見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就又笑著補充道：“看到構成電路的金屬線條上的毛刺了嗎？我們管這叫‘蟑螂腿’。” 　　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蟑螂的腿上不就是長滿了毛刺的嗎？！ 　　於是我點點頭說：“看到了。” 　　“就是這些‘蟑螂腿’，也就是你看到的構成電路的金屬線條上的毛刺，一旦溫度升高，由於熱脹冷縮的原因，就會變長，如果其中的一根刺因此而和附近電路上的另一根刺碰上了，就相當電路被短路了，於是就死機了。而一旦關機，過一段時間，冷卻了，這些刺又由於熱脹冷縮的原因而恢復原狀，因此整個電路又恢復正常了。”張廠長向我解釋道。 　　這樣簡單的熱脹冷縮物理現象我自然是知道的，但為什麼會有這些“蟑螂腿”呢？我不明白，於是我好奇地問張廠長道：“那麼為什麼不能把這些‘蟑螂腿’去掉呢？” 　　我的這個問題實在是一個多餘的問題，既然040微處理器在高溫下不穩定是這些“蟑螂腿”造成的，那麼自然是應該去掉的，這難道還需要我來提醒麼？！ 　　不過，張廠長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而是仿佛這是一個被人問了無數次的問題，隻見他抬起頭，抿著嘴，凝視著車間的天花板上的一盞吊著的日光燈，仿佛在想什麼，片刻後，嘆了口氣，搖搖頭，輕描淡寫地說：“沒法去掉。” 　　“沒法去掉？”我聽張廠長這麼說，更好奇了，心想難道040微處理器在高溫下工作不穩定是正常的嗎？ 　　張廠長見我滿臉的疑惑，就補充道：“可以去掉，但就目前我們國家的半導體生產工藝水平達不到。” 　　“為什麼？”我聽張廠長這麼說就又傻呼呼地問道。 　　“目前我們國家的半導體生產設備太落後了，是60年代的產品。”張廠長見我問為什麼，就進一步向我解釋了起來。 　　“那我們為什麼買一些更先進的80年代的產品呢？”我聽張廠長說無法消除這“蟑螂腿”是因為我們現在的半導體生產設備太落後，是60年代的產品，就追問張廠長為什麼我們不去買更先進的80年代產品。 　　張廠長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看著我，目光中透露出憤怒的神情，仿佛在憋氣，經過一個“漫長”的沉默後，才深深地吐了口氣，說：“因為受到巴黎統籌委員會的製裁，我們無法買到更先進的半導體生產設備！” 　　又是西方的封鎖，我的心再次被深深地刺痛了，於是忿忿不平地問了一句：“那我們自己也無法製造嗎？” 　　張廠長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搖了搖頭。 　　我見張廠長搖搖頭，意思是我們自己也無法製造，就楞住了，因為買又買不到，自己又造不出，那怎麼辦呢？ 　　張廠長顯然注意到了我麵部表情的變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放心吧，不會永遠這樣的！” 　　我沒有理會張廠長，而是在想：“什麼時候我們才能造出自己的先進半導體生產設備，不被西方卡脖子啊？” 　　張廠長見我還楞在那裡，就緩和了一下口氣，安慰我道：“這樣吧，關於040微處理器在高溫下工作不穩定的問題，我們會加強產品出廠前在高溫下的“老化”程度，來盡可能地提高040微處理器的高溫下工作的穩定性。” 　　什麼意思？ 　　就是上無十四廠會在更高的溫度和更長的時間下對產品進行“老化”，然後對其進行篩選來提高產品在高溫下的穩定性。 　　同時，張廠長還保證如果我們發現有可靠性問題，他們負責免費更換新的！ 　　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為了支持國產微處理器的應用推廣，也隻有這麼“不顧血本”了！ 　　有理想在的地方，地獄就是天堂——李嘉誠。 　　然而，即使你待在原地不要動，大千世界也會主動向你走來！ 　　就在我為040微處理器在高溫下工作不穩定的問題而苦惱時，一款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單片機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我的視野...... 　　` 　　時間像一匹奔騰的野馬，辭職前積累下來的銷售合同“老本”慢慢地被吃完了，因此我準備找一個全職或兼職的營銷經理來幫我開展業務，因為原來承包體內負責銷售的小宋，在租賃團隊解散後高泰廠分配給了他新的工作，這是一個需要整天待在廠裡的工作，因此無法再幫我做銷售工作了。 　　於是我去找小萍幫忙，讓她在公司招聘時幫我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因為她還兼著陳介坊老師公司的人事部經理。 　　“啊呀，X，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我剛進門，小萍就熱情地和我打招呼。 　　“我不是打過電話給你，說要送招聘要求來嗎？”我摘下太陽眼鏡放到了桌上，然後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坐下後笑著說道。 　　“是，但沒有想到你來得這麼快，平時可是請都請不來啊！”小萍一麵說著一麵從辦公室內的一個小冰箱內拿出一根赤豆棒冰給我。 　　那個時代，流行吃赤豆棒冰，￥4分錢一根。 　　我接過棒冰，笑著調侃道：“還是總公司好啊，有冰箱，還有棒冰吃！”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冰箱在中國是比電視機還要稀缺的奢侈品，即使有錢人家也未必有。 　　“這是專門給你留的，因為聽你說要來。否則早吃完了。”小萍沒有理會我的調侃，而是說起了這棒冰是特意給我留的。 　　“書麵的招聘要求帶來了嗎？”坐下後，小萍和我談起了正事。 　　“帶來了。”我拿出寫好的書麵招聘要求交給了小萍。 　　小萍拿來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下，感到沒有問題，就放進了抽屜，說：“我會幫你留意的，有了合適的人選，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那就謝謝你了！”我說著站起身來，準備拿起桌上的太陽眼鏡離開。 　　“啊呀，你這副太陽眼鏡真好看！”想不到小萍先我一步把我放在桌上的太陽眼鏡拿到了手裡，一麵看著一麵贊許道。 　　“好看嗎？我怎麼感到很普通呢？”我說的是實話，這副太陽眼鏡我是從華亭路的小攤販上買來的，是一副地地道道的仿製品。 　　當時的華亭路在上海很有名，是上海最早出現的專門賣服裝和一些小商品的商業街。 　　“真的很好看！”小萍翻來覆去地看著手裡的太陽鏡堅持道。 　　“上次聞總的弟弟準備送你的那副蛤蟆鏡才好看，還是從香港買來的！”我笑著糾正道。 　　想不到小萍一聽我提起聞總的弟弟，就一翹嘴巴，一臉不屑一顧地說道：“他的不好看！” 　　“把這副太陽眼鏡送我吧？”突然小萍又換了個笑臉對我說道。 　　我實在是感到莫名其妙，上次，公司副總的弟弟送她一副香港買來的蛤蟆鏡，真的很好看，她卻不要，現在卻看上了我這副從華亭小商品街買來的冒牌貨，很多時候，這女孩子的心實在是讓人感到無法理解。 　　於是我從小萍手裡拿回眼鏡，戴上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然而就在此時，小萍從抽屜裡拿出一份資料在我麵前揚了揚，說：“我這裡有一份陳老師剛剛翻譯好的美國最新單片機資料！” 　　美國最新的單片機資料？ 　　什麼是“單片機”？我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詞，因此我停下了剛轉身準備離開的腳步，迫不及待地去拿小萍手裡的資料想一看究竟。 　　想不到小萍見我去拿她手裡的資料，把手往背後一藏，笑著做了一個鬼臉，說：“那你的眼鏡......” 　　我被徹底打敗了！ 　　天生對新生事物感興趣是我的一大特點，更何況我雖然沒有聽說過“單片機”這個名詞，但我知道這一定是一種新的微處理器，於是對著小萍苦笑了一下，說：“我認輸還不行嗎？” 　　小萍見我認栽了，得意地笑了起來，因為她還從來沒有看到我在她麵前這麼順從過，隻見她伸出右手，左手拿著資料依然藏在背後，意思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我見她如此認真，不得不摘下眼鏡遞了過去。 　　小萍接過眼鏡，一麵把資料給了我，一麵戴上眼鏡，抬起頭來，擺了個POSE，問我道：“好看嗎？” 　　我不知道她這麼問的意思是這眼鏡好看嗎？還是她這樣子好看嗎？不過說實話，小萍確實長得很漂亮，於是我點點頭，實話實說道：“實際上你不戴這眼鏡也很漂亮！” 　　“真的嗎？”小萍聽我這麼說，臉紅了，可能是她第一次聽我這麼贊美她，因此興奮之下有點不好意思了。 　　“不過，即使你不給我眼鏡，我也會把資料給你的！”說著，小萍又意外地摘下了眼睛還給了我。 　　這下我又不解了，心想：“剛才不是還搶著非要我送她這副眼鏡，怎麼一下子又不要了？” 　　直到很久很久後，我才感悟到：女孩子向你要東西，特別是不值錢的東西，很多時候她並不在乎她要的東西，而是對你的一種試探，包括是在向你傳遞一種信號，因為：少女的一言一行都可以解釋為她找理想對象的原始本能——林語堂。 　　不過，我沒有對此去想太多，因為資料上的信息吸引了我。 　　原來，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通過香港到深圳悄悄地進入中國的各種商品越來越多，其中很多高科技的產品也開始因此而進入了中國的內地市場。 　　在這些高科技產品中，有一種叫8048的八位單片機，而這8048，就是後來鼎鼎大名的美國英特爾80係列單片機的第一款產品！ 　　我發現，與040相比，找書苑 www.zhaoｓhｕyｕan.coｍ 這種叫8048的單片機是八位字長的，有“中斷”，有“時鐘”，能進行雙精度的加法運算，程序空間增加了一倍，達到了8KB。 　　雖然8KB的程序空間和現在相比，這簡直不值一提，但在那個年代，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了。 　　而內存空間也達到了128個字節，比040的32個字節多得多了。 　　更重要的是還有一個串行接口，這樣不同的二個微處理器之間就能進行數據通信了！ 　　` 　　我看著資料陷入了極度的矛盾之中： 　　8048單片機比040微處理器先進得多！那麼，我是應該放棄國產040微處理器改用世界最先進的進口8048單片機，還是堅持使用國產040微處理器？ 　　然而，鑒於國產040微處理器性能的不穩定，市場中已經越來越少有企業使用040微處理器進行微型計算機的應用開發了，當時我們是僅剩的堅持使用國產040微處理器進行微型計算機應用開發的企業。 　　因此，我知道如果我決定放棄國產040微處理器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國產040微處理器將徹底失去市場應用的支撐！ 　　我陷入了進退二難的莙景...... 　　一切不幸都是可以忍受的，天下沒有逃不出的逆境——屠格涅夫。 　　【下章看點】 　　X陷入了二難的選擇：是堅持國產自主的“中國芯”？還是改用進口的具有國際先進水平的美國英特爾8048單片機？他會怎麼選擇呢？ 　　欲知詳情，請看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