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83年,聖保羅教堂,辰時經(Terce)的鐘聲敲響,回音不絕。 陽光刺破雲層,倫敦堡罕見的晴天下,放置在庭院中央的日晷投射出一截斜斜的影子,預示著這時刻都在熾烈燃燒著的恒星,上升到了北半球天空的東南角,也就是後世常說的早上七點。 這是儒略歷全年裡白晝時間最長的一日,因此被稱為仲夏(Midsummer)。 對於教堂來說,這是紀念聖徒約翰生日的前夕。然而對於巫師來說,這是一場逐漸被忘卻的盛大慶典,它最古老的名字叫做“魔法安息日”(Litha),後來因為常常舉行聲勢浩大的宴會,它又被害怕異教徒的普通人稱作“魔鬼之宴”(Sabbat)。 向著太陽升起的東方,沿著貫穿西城門的大道一直往前,經過齊普賽市場,道路的盡頭就矗立著一座尖頂扁長的石頭建築。 這棟建築約兩層高,正對著集市大街的東麵開著一扇高聳的圓形拱門,門框細致地雕琢出古老的紋樣,門柱厚重結實,凸顯出極為肅穆的氣概。 樓身向西延展,仿佛長長的方塊麵包,接近中間的位置則連接著再高出一層的采光頂樓,側麵連著一個方形圍廊的小院子。日晷就在那裡,緊挨著的是廚房、宿舍以及馬廄等,然後是花園似的耕地。 教堂側院的房間裡,阿爾加(Algar)剛剛做完了晨禱。 他隻吃一塊黑麵包,喝一杯牛奶,然後便走出房門。 開始分發早飯的廚房此刻很是熱鬧,孩子們三三兩兩地從同樣簡陋的宿舍門後奔出來,爭搶著新鮮出爐最軟的那塊麵包。 金發藍眼的修士見到這混亂的景象,俊秀白皙的臉上浮現出微笑。在他的房門隔壁,另一位穿著黑袍的修女也推門而出。 “早安,伊文(Eawynn)。” “早安,阿爾加。” 他們兩人一同站在庭院的走廊裡,注視著那些正在享用早餐的孩子。 然後相視一笑。 “明天就是聖約翰節了,真該好好慶祝一下。孩子們今晚可怕是要鬧翻天了,也不知埃爾夫斯坦(Alfstan)主教會不會發脾氣。”名叫伊文的修女微笑著說。 “他老人家每年都這樣,孩子們都怕他。” “但其實主教是個心地善良、和藹可親的好人。”阿爾加說,“我打心底裡尊敬他。” “孩子們還算乖巧,他們實際都懂的,沒有主教大人的準許,他們是不可能留在這裡的。” “你啊,就別自謙了。”伊文瞪了他一眼,有些嗔怪地說。 “如果不是某位神父,執意要在倫敦堡最神聖、最莊嚴的大教堂裡收留孤兒,說不定主教大人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頭疼了。” “新出的教規可嚴格了,你也知道的,孩子們都耐不住寂寞,又怎麼可能一整天都保持緘默。指望著他們別搞惡作劇,就已經很困難了。” “伊文,你也別取笑我。”青年靦腆地低下頭,但也不忘回嘴。 “是誰替乾了壞事的小家夥們求情的?孩子們那麼肆無忌憚,你可是也負有責任的。” 修女眼睫扇動,麵頰浮現一絲紅暈:“快別說了……” “對了,你那兩個朋友呢?他們不是回到倫敦堡了嗎?怎麼這兩天又沒了消息?” 她趕緊轉移話題,有些困惑地問:“說到之前他們幫助過你的事,我們倆還沒正式表達感謝呢!雖然院裡的都不是什麼奢侈的食物,但我想我們可以邀請你那兩位朋友,一起參加聖約翰節前夕的晚宴,讓他們也感受一下孩子們的熱情。” “他們倆啊……”阿爾加有些無奈,眼神也閃爍著。 “前幾天他們倒是有上門拜訪,還特意去看了看孩子們。得知一切妥當後,兩個人就消失在了倫敦堡,不見蹤影。”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們又去了哪裡……你知道,有些人總是在路途上,行蹤不定的。” 伊文好奇而探究地看著他:“阿爾加,你總是這麼避諱他們的身份……該不會那兩個人做的是什麼見不得光的行當吧?” “騙子?小偷?最近通緝令連著一周上城墻的‘榮耀之手’?” “你這都猜的什麼!”阿爾加無語了。“我像是會和小偷騙子當朋友的人嗎?真是罪過。” “哼,誰讓你總是藏著不告訴我。” “伊文……”麵對年輕的妻子,阿爾加有些為難,移開了眼神。“這件事之後再說吧,總之你記得……” “不要和主教大人提起這兩個人。好好好,我知道了……你都囑托我上百遍了。真是的,明明已經發誓要相伴一生了。這種小事居然都不願意告訴我!” 伊文撅著嘴,有些氣呼呼地抱胸,轉頭不理會他。 阿爾加頓時慌張起來,手和腳都不知道怎麼擺放。 “阿爾加,伊文!”教堂的側門洞開,迎麵走出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他身披白色長袍,頭頂剃光隻留下耳後的短發,可能是因為上了年紀容易痛風,他的一隻腿有點瘸。 作為倫敦堡教區的主教,埃爾夫斯坦可以算作當今不列顛有權有勢的頭臉人物,地位僅次於約克和坎特伯雷的大主教。然而他並沒有穿任何華麗的服飾,甚至連彰顯主教權威的牧杖都沒帶出來,穿著打扮格外的樸素,麵容如刀削般淩厲。 “趕緊讓這幫小崽子們上早課去!不能懈怠!不能懈怠!”老人雷厲風行地催促他們倆,匆匆踱步走下臺階,朝著那些還在慢吞吞跨過庭院的孩子們厲聲道。 “快點,快些進教堂去!要是落後,杖罰十下!” 孩子們嘩然,像團馬蜂似的跑向教堂。 阿爾加和伊文也緊張起來,齊聲道歉:“是我們疏忽了。”他們倆對視一眼,也跟在孩子後麵和其他修士一同魚貫進入禮堂。 “哼……年輕人。”埃爾夫斯坦看著這對戀人跨進禮堂,搖搖頭。 他重新整理了教袍的褶皺,大步流星地跨進禮堂前廳。 天花板高聳的教堂主體內部,由交錯的半圓形石拱支撐著,中央擺滿一排排的座椅,左右則空出兩道旁廊,由柱子與聽眾的座位相間隔開。 他從旁廊向前走去,經過坐在位置上很不安分的孩子們,走上石階搭建的講臺。與他一起生活在聖保羅教堂同一屋簷下的修士們,包括阿爾加和伊文都安坐在兩側的座椅上,靜默而肅穆。 正對著講壇的天頂上,透光的頂窗灑下一片金色的日輝,披在老人肩頭。 光與熱的能量,以及所代表的神聖含義。總是讓老人在每次站上這位置時,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和激情。他從未忘記,自己擔任這份教職的責任和使命。 他環視講臺下,安靜坐好的孩子們。 於是開口:“克服你們心中的誘惑!” 他的聲音,回響在厚重巖石砌成的大廳,無比肅穆,也無比莊嚴! “使你們的心向善!使你們的心向往光明!” 埃爾夫斯坦打開端放在講臺上的一本福音書,那書封由牛皮製作,燙金字體,雕花裝飾。羊皮紙書頁上,以碩大的花體字母為首,密密麻麻地寫滿蝌蚪般的字跡,記錄著傳說中的聖言與聖行。這可能是經過改革後,聖保羅教堂裡唯一價值珍貴的東西。 開篇訓話結束,老人拿起了放在講臺後保存的牧杖。那木棍筆直修長,與他一般高度,頂部卷曲成圓潤的鉤狀,末端稍微斜出,形成一個方便勾回羊羔的小刺。 不錯,這的確是牧羊的手杖,但在教堂裡主教的手上,這卻不是一般的物品…… 而是遵照聖意,特意製作的聖具。 埃爾夫斯坦閉上雙眼,凝神屏息,他雙手將牧杖舉起。 坐在兩側的修士們也都屏住了呼吸,兩眼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在太陽下,如沐聖光的牧杖。 “以主之名,願你們健康; “以主之名,願你們平靜; 以主之名,赦免你們的罪。” 從天頂透下的日光,似乎變得更強盛了些,一道淡金色的絲線,縷縷纏繞在牧杖頂端。 倫敦堡的主教深吸一口氣,雙手仿佛因承受過重的力量而有些顫抖,但他還是堅持住了。 直到那絲縷金線,變得凝實,最終成為依附在牧杖尖端的一團光點後,身為聖徒的埃爾夫斯坦,才揮動此杖。 他模仿著牧羊的動作,指著坐在前排的第一個孩子,伸手一勾。 那光點自動地從杖尖脫落下來,飄進了那孩子的胸口。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神奇的一幕。 然而—— “咚咚咚!!” 就在這時,教堂的大門被敲響了。這響聲同樣也回蕩在大廳,破壞了剛才那種神秘靜默的氛圍。 眾人都從一種見證奇跡的出神狀態中,陡然醒來。隻是,氣氛反而變得更加沉默了,沒有人敢議論,或者大聲嚷嚷說話。無論這幾個月來,相同的情形每天都在重復,不管是修士還是孩子們,卻都對這無法解釋的力量保持敬畏的緘默。 不過經常監督孩子們上床睡覺的阿爾加知道,這些天生好奇心充足的小家夥們,會在凈化儀式結束後把自己的小夥伴團團圍住,還會去研究這個孩子的胸膛,試圖發現光點藏在哪裡。 隻不過,仍是他們怎麼找,這樣的凈化祈禱都是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而這一點,也愈發加深了主教大人的威嚴和神秘。 埃爾夫斯坦將牧杖小心收好,示意眾人儀式暫停。 這幾個月來每天他都會堅持,用盡自己老邁的力量,去為每一個被教堂收留的孩子祈禱。隻因為他從阿爾加那裡知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些孩子都有著……罪惡的天賦。 這些孩子,天生就能夠和魔鬼交流,在不同的情況下會爆發出具有破壞性的邪惡天賦。 但是阿爾加不想放棄這些孩子們,他的良心也使得他不許可自己輕易放棄這些孩子。 雖然按照大主教的說法,他們生來邪惡,不應該同情,但埃爾夫斯坦心中,總還是留有一絲憐憫。 所以他才會寫信往羅馬教廷,從儀式聖會的會長聖徒西蒙(Sacred for Rites)那裡,征求建議。 儀式聖會的會長很快回信,表示同樣理解他憐憫這些特殊孩子的心情,因此派人來教會了他凈化祈禱的儀式。並準許他以聖徒的身份,遵照聖意令奇跡降臨。 埃爾夫斯坦絲毫不懷疑,這樣的奇跡能夠拯救這些孩子。因為在他照做之後,發生在教堂裡的那些詭異邪惡的現象就全都消失了,孩子們似乎終於重新回到了純潔無暇的狀態。這令他和阿爾加都很是欣慰。 老人疲憊地吐出一口氣,對著阿爾加示意:“去迎接我們的客人吧,阿爾加。” “須得歡迎那些不期而至的客人,因他們踏足神聖之地,是有福了。” 他用拉丁語文縐縐地說,正如他念誦那禱詞一般,語調綿延起伏。 阿爾加躬身一禮,保持謙卑地小跑著繞過旁廊,來到門口。他將門閂打開,雙手用力推開沉重的橡木門。 教堂外的陽光刺眼,陡然照射進氣氛迷蒙的大廳,令阿爾加抖了個激靈。 “戈德裡克?薩拉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