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熟悉的修士服衣角，被雨水打濕了半埋在泥裡。 　　在那旁邊，有團臟汙得看不出原貌的東西。米爾丁花了一段時間才辨認出來，那是幾片破碎的人骨。 　　湊得近了，才能看清泥濘裡並不是積水，而是一些血腥的東西……一些人類破碎的組織。 　　米爾丁無法形容這個發現對自己產生的沖擊。 　　他隻是有一瞬間如墜冰窟，因為任何正常的人都會對這一幕感到發自本能的……無法接受。 　　是的，沒錯。他拿著匕首刺向烏爾夫的時候，可沒感受到那麼多的道德約束。但那是因為人在麵對危險時的求生本能，會蓋過任何理智的思考。在沖動的時候，他可沒想那麼多。 　　但是當一切結束，當他重新回歸安全而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在戰場上時…… 　　巨大的陌生感和微妙的負罪感，淹沒了他。 　　而現在，猜測到維京人在進入教堂前可能對阿爾加做了什麼，米爾丁第一時間感受到的不是憤怒。憤怒這種沖動，已經在戰鬥結束後隨著熱血冷卻而消退了。 　　這時他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種寒意沁入骨髓的驚悚—— 　　被這種富有沖擊力的死法，震撼到的驚悚。 　　這可能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雙眼見證死亡，但事實證明，中世紀的殘忍程度還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長達好幾分鐘的沉默裡，他僵硬站在原地，四肢發冷，頭腦空白。 　　在向創始人表明自己要參與到這場戰鬥的決心時，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迎接一切後果和挑戰……但是…… 　　“伊文小姐！”一道銀色的閃光，迅速把他的注意力拉回修女身上。 　　他看到年輕的女孩從袖子底下拿出什麼，是一個尖銳的東西……一柄…… 　　“住手！！”米爾丁來不及思考，用力撲向修女舉起的雙手。 　　“嘩啦！”一柄鋒利的剪刀，在高空劃出一道弧線，掉落在不遠處的水坑裡。 　　米爾丁一頭撞在伊文修女身上，兩個人翻倒在臟兮兮的地麵。他趕緊爬起來，用盡全身力量按住年輕女孩的手：“伊文小姐，請不要這麼做！不要！” 　　“你放開我！”伊文修女眼神渙散，她有些歇斯底裡地尖叫起來。 　　“就讓我隨他去吧！無論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我和阿爾加發誓做一輩子的夫妻！！” 　　成年人的力氣還是很大的，米爾丁差點壓不住她。其實，在剛才的戰鬥後他已經很疲憊了，四肢使不上一點勁兒。但現在，更大的恐懼還是逼迫著他使出了吃奶的勁，按住這名想要求死的修女！ 　　“阿爾加！我要去見他……你不能阻止！讓開！” 　　伊文修女和他扭打在一塊，米爾丁實在按不住她，被年輕女孩的手肘用力一頂，摔到地上。 　　“來人啊！快來人阻止伊文！”他失聲尖叫。幸好有幾名修士就在旁邊不遠的地方對著教堂的廢墟祈禱。 　　他們見情況不對，匆匆跑來一起控製住了拿起剪刀要做傻事的修女。 　　伊文修女的眼神愈發絕望起來，她低頭啜泣著，雙手一鬆，剪刀便再次摔落在地上。 　　“伊文修女，你這麼做會下地獄的！”修士們顯然也被她嚇得不輕。 　　經書裡有說輕生是明確禁止的，而不愛惜自己生命的行為也是一種罪行。 　　他們紛紛勸說著，但伊文修女卻神情呆滯，像喪失了靈魂的木偶一樣跪在地上，久久沒有任何反應。 　　米爾丁趴在地上喘息著，現在他是真的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 　　看著伊文修女失魂落魄的模樣，他低頭閉了閉眼睛，狠狠地咬著後槽牙。 　　“可惡……”他不敢再瞥一眼阿爾加可能身亡的那個方向。 　　但是記憶裡青年一臉期盼地向自己講述初遇創始人和救下被販賣孩子時的景象，還是栩栩如生地浮現在了眼前。 　　“我從小在修道院長大……” 　　他無法形容金發藍眼的青年，曾經充滿生命活力的模樣。 　　因為現在他已經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兄弟們，我們在教堂那邊發現了……屍體。”這時一名修士帶著沉重的心情從廢墟裡走出，向他的同僚們通知這個消息。 　　雖然他避開了人名，但不知怎的，圍繞著伊文修女耐心勸說的人們俱是一靜。可怕的沉默蔓延開來，就像某種瘟疫。 　　而呆滯沒有反應的伊文，卻像是感應到什麼哀叫一聲，崩潰地蜷縮著身體。 　　時間不知是怎樣流動的，幾分鐘後米爾丁發現自己回到了放置著傷員的教堂廢墟裡，他們繞過半巨人的屍體——在經過的時候沒人想看一眼那象征的不詳的東西，然後來到布道講壇旁的一個角落。 　　戈德裡克也在那裡，他單膝觸地，半跪在一具無頭屍體側麵。 　　米爾丁看到，戈德裡克伸手觸碰過的地方，亮起一陣柔和的光。 　　在他旁邊，主教埃爾夫斯坦握著牧杖，同樣正虔誠地念著祈禱詞。 　　如尼文念誦的、安撫死者的咒語詩歌是這樣的—— 　　“生命就如草葉，沒什麼長久恒定； 　　如夏花絢爛，如烈火燃燒殆盡； 　　如總是更替四季的風，命裡注定。” 　　“可我要說，騎士和勇者無所畏懼， 　　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 　　投上冷冷的一瞥，前進！” 　　當魔法伴隨著詩歌起效，沒有頭顱、慘不忍睹的屍體就像重新被修復了一樣——斷肢接續在一起，破壞的血肉愈合起來。 　　雖然米爾丁還是不敢久盯這具熟悉之人的身體，但總歸看上去體麵不少。找書苑 www.zhaoshuｙuan.com 　　主教沉默地看了戈德裡克一眼，不過沒有反對他使用“異教徒”的做法——這不是個爭論奇跡和魔鬼技倆區別的好時機，因此他假裝自己什麼也沒看見。 　　他命令修士拿來漆黑的裹屍布，然後便高舉起牧杖，為阿爾加修士吟誦起來—— 　　“在倫敦堡的聖保羅教堂，一位善良的修士死於敵人肆虐， 　　他追隨聖奧古斯丁腳步，真誠遵守聖本尼迪克特的教規， 　　願神聖的主使他得到救贖，審判日沐浴著榮耀升上天堂。” 　　老人的麵容在經歷完這一切後，像是衰老了好幾歲。他以輕柔的語調唱起了拉丁文的聖詠歌曲，並在這簡短的祈禱儀式結束後向眾修士、以及附近在災難後圍過來的倫敦堡居民宣布—— 　　他將在接下來幾日教堂安頓下來後，親自為不幸而忠誠的阿爾加修士舉行一場彌撒（Mass）。屆時他將繼續宣揚勸人向善的教義，陳述維京海盜以及勾結魔鬼的“異教徒”的諸多罪行，以警醒世人。 　　埃爾夫斯坦把一隻手放在悲傷過度的伊文修女額頭，眼神卻落在米爾丁的臉上。 　　他像是有什麼想要對男孩說，但礙於站在他身側的創始人，沒有直接開口。 　　最後，倫敦堡的主教引用了福音書裡的一句話作為對伊文修女的勸說—— 　　“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嚎，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他看著在最後一刻降下神聖的奇跡，拯救了眾人的男孩。 　　“一切都要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