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凝滯在了這一刻,張馳在半空中緩緩下落。 他舒展著上半身,任憑寬鬆的白色衛衣在風中飄蕩,他的下身穿著一條藍色牛仔褲,膝蓋處的破洞毛線外翻,像是張馳的發型一樣隨意地垂落著。 他低著頭,眼神望向下方。 順著張馳的視線看去,一隻如同樓房般龐大的怪獸正張大著巨口,露出滿嘴的尖牙利齒以及那黑洞洞的喉嚨,等待著獵物的下落。 它那醜惡的獸首之上鑲嵌著一對狹長的橙黃瞳目,正貪婪地緊盯著在半空中下落的人影。 在變緩慢的時間裡,張馳的臉上堆疊上一絲笑意。 任何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不應該笑出來,但張馳會。 因為,他有病。 ------------------------------- “都怪你們這些不負責任的醫生!我兒子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去跳樓!” “您聽我們解釋,您孩子的這種情況屬於一種…很不常見的幻想病癥。” “我不管!我的兒子分明沒病!” 耳邊傳來的吵鬧聲將張馳從一場不是多美好的夢中吵醒,他揉了揉眼,試圖坐起來。 但腰間的醫用約束帶將他牢牢地栓在病床上,阻止了他的下一步動作。 他側過臉,看見病房內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正一臉無奈地站成一排,給一個中年婦女耐心的解釋著。 看到張馳蘇醒,中年婦女的眼中忽然迸發出光彩,她用力推開醫生們,朝著張馳的病床快步走來。 “媽,我挺好的。”張馳率先開口,似乎是知道自己的母親要問什麼。 張母的嘴張了張,似乎卡了殼,但旋即眼眶邊上便流下淚來:“兒啊,媽要沒了你,該怎麼活啊!我知道你平時喜歡胡思亂想,可怎麼就忽然想不開了!” 張馳的麵色平靜,又似乎帶著一絲麻木,他瞥了眼一旁圍成一圈的醫生們,嘴角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對著母親輕聲說道:“以後不會了,媽。” 聽了張馳的話,張母似乎吃了顆定心丸,漸漸停止了抽泣,可她還緊緊攥著張馳的手,捏的他手掌生疼。 張馳將自己的目光從母親泛紅的眼眶與鼻頭上移開,轉移到病房內站著的一排醫生身上,他們正在竊竊私語著什麼。 最終,他的目光停在一名年輕醫生身上,白大褂上的金屬胸牌寫著他的姓名——李壽生。 李壽生,今年29歲,是張馳的主治醫生之一。他自畢業以來,已經參加工作好幾年了,在這期間,他不知道診斷了多少病人,但迄今為止最棘手的,還得是這位得了嚴重幻想癥的患者——張馳。 相較於其他患有幻想癥的人,張馳年紀輕輕卻已經深陷其中。 醫生對其進行治療時,常常會被張馳以一種看神經病的眼神看待,還時不時收到一些言語上的攻擊。 “你有病吧!把這些礦石碎屑給我吃!” “張馳,這是藥片,怎麼會是石頭?來,喝水,把藥吃了。” “我不!” “快攔住他!別讓病人跑了……” 把藥片臆想成礦石,這種小事已經屢見不鮮了,但就在昨天,張馳這個病人不知道怎麼回事,躲過了醫生與保安,從醫院裡大搖大擺地溜出來後,一路跑到了市區的一棟房子上,就要往下跳。 這可捅了馬蜂窩了,醫院院長一拍桌子,響亮的怒吼聲隔著一堵墻都能聽見:“連個半大孩子都看不住!要是這個病人出了事!你們一個個都不用給我乾了!” 於是醫生和保安們火急火燎地開著車就到了市區那棟樓底下,當李壽生推開車門往樓頂上瞧的時候,差點給他嚇的心臟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好懸一口氣沒上來就倒那兒了。 隻見張馳在天臺做了個跳水的動作,張著雙臂像隻飛鳥一樣跳了下來。 在那一瞬間,李壽生感覺自己的人生都變得灰暗了…… 張馳在空中緩緩下落,他的視野中倒映出一隻張著大嘴的怪獸身影,而在它的腳邊上,他看見了癱倒在地的李壽生, 張馳的眼神很堅定,這些人似乎看不見他眼中的世界,今天他就要證明一次。 於是他向著怪獸張著的大嘴墜落,離那些足足有一人高的尖牙愈來愈近,他在空中伸展著身軀,與獸牙交錯而過。 鋒利的尖牙在他的胳膊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血液灑落,如同下了場淅淅瀝瀝的緋色細雨。 隨後,張馳摔入怪獸的巨口中,砸在柔軟而堅韌的寬大龍舌上。他的胸口發悶,讓張馳的眼前黑一片白一片的頻閃。 趁著巨口還未合攏時的間隙,他借著外麵傳來的光亮,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右小臂上劃出的狹長傷口。 他笑了。 巨口合攏前的最後一刻,他似乎瞥見天空中掠過一群黑色的白鴿。 白鴿的羽毛在黑與白之間切換,仿佛映照著他眼中的頻閃,亦或是演繹著真實與虛擬兩個世界的交替。 他聽見一聲聒噪的烏鴉叫聲忽地在耳邊響起,又轉瞬即逝。 巨口終於重重地合攏,交錯的尖牙嚴絲合縫,將世間的最後一抹光亮也阻斷在外。 張馳的眼中隻剩下一片漆黑…… “您兒子的幻想癥很嚴重,這樣下去,很容易對自己或者他人造成傷害。” 一句話將正在發愣的張馳拉回到現實中的病房內,他終於將目光從李壽生的白大褂上移開。 一個頭頂上沒剩下幾根發絲的中年醫生一臉嚴肅,正朝著張母說著話。 張馳對這名醫生印象不深,隻記得他叫史東,同樣是他的主治醫生之一。 史東挺著大腹便便的肚子,頭上的幾根頭發隨風搖擺不定,他的眼睛經常瞇著,藏在鏡片下,不仔細找似乎都找不到。 “我的建議是,對您的兒子加重治療的力度,如果再跟之前一樣沒有任何效果的話,您最好將他送入精神病院治療。” “我兒子隻是喜歡胡思亂想,平時哪有什麼事?是不是我兒子在你們這兒受了什麼刺激,才會去跳的樓!” 張母的一番話讓史東頓時漲紅了臉,半天沒再說出話來,畢竟這次的跳樓事件屬實是醫院的疏漏,要是真出了事,他必然也得擔責任。 張馳將自己埋入被窩,舒舒服服地躺平,靜靜聽著母親向著一眾醫生指責埋怨。 醫生們一個個敢怒不敢言。隻好硬著臉皮乖乖站著,承受著來自一位母親的怒火。 直到李壽生扶了扶眼鏡,指了指病床上酣睡的張弛,張母才閉上了嘴。她狠狠地瞪了眼醫生們,同時輕手輕腳地退出病房,不再打擾兒子休息…… 時至黃昏,太陽西垂,殘陽似血,橘紅色的雲層攤成一片,濃縮入張馳眼中的倒影中。 他已經醒了好久了。 昏暗的病房裡並不是隻有張馳,李醫生正斜靠在一個椅子上,眼神時不時望向窗外,手上則用圓珠筆在記錄本上寫寫畫畫著。 忽然,李壽生停了筆,拿著記錄本走上前,將其橫在張馳麵前。“張馳,你看看這幅怎麼樣?” 張馳微側過頭,盯著本子上的內容:簡潔的線條構成兩隻眼睛,一隻向外散發著如長矛般尖銳的鋒芒,而另一隻眼睛的周圍則描繪著水紋般的波浪。 張馳沒有回答,隻是又把目光移到了窗外的天空中,太陽又下落了幾分,為他的眼中暈染上殘陽的紅。 李壽生並沒有失去耐心,他鍥而不舍地問道:“我畫得難道不像你所描述出來的太陽與月亮嗎?” 像,已經很像了。 張馳在心中已經給出了答案。他凝望著西方,眼中看到的正是一顆璀璨的瞳目,它高懸於天際,碩大無朋,金色流火是它的一圈睫毛,向外散發著永不衰竭的熾熱能量。 李壽生有些無奈地垂下頭,用指尖輕輕揉著自己的眉間,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柔和:“還記得你上次說過的話嗎?” “你說,天空上的星體是一個巨人躲在雲彩中與世人的遊戲,白日是它璀璨如火的日瞳,夜晚是它溫和似水的月眸。而日夜交替就是巨人捂住一隻眼,再將另一隻眼睜開的過程。” “我不得不承認你是一個想象力極其豐富的孩子——” “李醫生。” 張馳突然出聲,打斷了李壽生接下來的話。他緩緩地伸出左手食指,向著窗外漸湧的昏暗說道:“太陽下山了。” 李壽生眼神亮起,上半身微微前傾,剛想要開口,卻被橫插進一句話來。 “鳥兒該歸巢了,您也該下班了。” 李壽生頓時像被潑了盆冷水,他臉色微僵,扶了扶眼鏡,勉強笑了一下,收起了筆和本子。“好,那我們下次再聊。” 屋內有些暗,又有些寒意,李壽生開了燈,關了窗,在張馳的病床前猶豫了一會,替他解了腰間的約束帶後,便夾著記錄本快步離去了。 待到李壽生高瘦的身影消失後,一滴雨滴拍打在剔透的窗上,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直至整個雨幕將窗外傾蓋。 張馳早已感受到了雨的氣息,他在病床上靠著枕頭,斜著頭,靜靜看著這片來勢兇猛的陰雲。 此刻,張馳的心情很復雜。 他高興於眼中世界的真實性已經被驗證,而又擔憂於自己該如何在這扭曲的世界中安穩的生活下去。 張馳閉上眼睛,腦中不禁湧現出從樓頂躍下後的場景:那尖銳鋒利的獸牙如刀般劃過他的皮膚,淅淅瀝瀝的細血鋪撒在他的麵頰…… 空氣中傳來下雨時獨有的的氣息,還夾雜著些許若有若無的腥臭味。張馳猛地睜開眼,望向窗戶的位置。 不知何時,剛剛被關上的窗戶竟然被打開了一絲縫隙!寒風裹挾著零星的雨滴飄零進屋內,讓張馳渾身汗毛豎起。 他從床上魚躍而起,靈活地翻到病床下,動作靈敏地不像一個普普通通的高中生。張馳緊貼著地麵上的瓷磚,用眼睛的餘光去瞥向窗臺。 他知道,它們來了! 張馳壓製住自己的呼吸頻率,渾身靜止,像是一塊風雨不動的巖石,但他的心卻是砰砰砰跳得飛快。 雨聲中忽然夾雜進一種振翅的聲響,隨後,不銹鋼防盜網上傳來一聲輕微的碰撞聲,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在了窗戶外麵。 張馳微皺起眉頭,按照以往的經驗,那些宛如幽靈般的家夥都是悄無聲息地前來,再無聲無息地離去,但這次怎麼一反常態,主動製造出聲響呢? 冰冷的瓷磚隔著病號服刺痛著張馳的膝蓋,但他很謹慎,依舊保持著趴伏於地的姿態一動不動。 突然,一個圓滾滾的鳥腦袋從窗外探出,一伸一伸地左右移動著,獨特的鳴叫聲從它的口中發出:“咕,咕咕咕!” 張馳這才從病床底下鉆出,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塵,有些無語地打量著窗外的生物。 那是一隻淋了雨,可憐兮兮的的白鴿。 鴿子側著頭,同樣用眼眸打量著張馳。它的羽毛本應潔白,卻被雨水所斑駁。 原來隻是一隻為了躲雨而跑到窗沿下的鳥罷了。 “呼,嚇我一跳。”張馳鬆了口氣,白鴿人畜無害的形象讓他放下了戒備。 然而就在他走到窗戶邊上,伸出手想合上玻璃窗時—— “砰!” 時間的流速再次變得緩慢,伴隨著一聲清脆的爆裂聲,張馳麵前的玻璃窗轟然炸開! 白鴿血紅的雙眼鼓成一個誇張的球狀,無數黑色的瞳孔在裡麵遊蕩,它的身軀在一瞬之間化為畸形的怪物。螃蟹的紅鉗子、章魚的白觸須、金魚的亮鱗片等諸多水生動物的隻鱗片甲從鴿子羽毛下爭先恐後地湧現出來。 猙獰的血肉突破了飛鳥的形態界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在清冷的雨中放肆地瘋長,將白鴿的皮囊宛如氣球般撐爆! 張馳的瞳孔驟然一縮,在他麵前正快速構建出一個隻應存在於地獄的邪異生物,它渾身布滿翻起的血肉,散發著魚蝦腐爛的腥臭。 這隻生物似人似獸,麵部光滑略有弧度,身軀瘦弱佝僂,兩隻細長的手臂垂在它的身側,背後則殘留著一對殘破不堪的短小肉翅,屬於鴿子的潔白羽毛早已被汙血侵染,化為了臟亂不堪的血羽。 正是它剛才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掌擊碎了玻璃,而它現在,則正穿過四散紛飛的玻璃碎片,朝著呆立在原地的張馳狠狠撲來…… ------------------------------- 張馳腦中似乎繃著一根弦,在此刻終於到達了某種極限。 “砰!” 伴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響,這根弦驟然崩斷。 時光開始回溯,四處飛射的玻璃碎片一片片重新拚湊成一整塊的玻璃窗,畸變的血肉開始回縮進白鴿嬌小的身軀,它的皮囊收緊,鼓脹的眼球恢復正常,眨眼間又從可怖的邪異生物變成成人畜無害的白鴿模樣。 張馳的手在空中伸出了一半卻忽然僵住,他原本打算關上窗,但腦海中傳來的一幕幕畫麵不禁讓他觸目驚心。 他幾乎是在一瞬間便做出了選擇,飛速逃離了窗戶,在窗外白鴿一臉懵逼的眼神中,竄到了病房門口,一把甩開門,朝著醫院走廊絕塵而去,隻留下叫喊的餘音在這間病房內回蕩: “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