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望舒在南宮家的宴席上接了一批大單子,當晚就從池子裡遊回通澤郡了。 能有錢賺,望舒便覺著隻靠一身正氣也能抵禦嚴寒,全然忘記了自己上次受凍的模樣。雖說入了春,但天依舊是寒的,身子骨不硬朗還是難挺那池子裡的冷水。 這回,歐陽芍藥沒跟著去,但苜蓿逃不掉。 經宇文江生的提醒,芍藥借「修道」之名,憑後院小池之力造了極厚重的霧氣出來。一到晚上,這煙霧就把歐陽家的小樓與外界分隔開。 霧氣往往與仙境聯係在一起,玄都大獻儀式上的霧亦是玄家術法所生。芍藥如此,就是將小樓變成自己修仙的道場,以求避開外人的窺探。 雖說玄家將「暗林」稱作「仙境」,但在誤入其中的凡人看來,這「仙境」又暗又充斥著霧氣,枯樹鬼影,不似仙居,倒像地府,屬實可怕。 於是,芍藥這麼一搞,弄得小樓周邊的夜景如陰曹地府一般,不僅把別有用心之人拒於其外,甚至將周圍夜行的百姓也都嚇跑了。 不過江都有著宵禁在,晚上出來的百姓也不多,除了世家官員沒人敢出來到處走。歐陽小樓與周遭街坊也算個相安無事。 於是,這生霧的術法單論避人耳目的效果,那是相當不錯。 既是弄好了道場,芍藥便可入「仙境」了。 芍藥並不知曉自己的記憶來自於何處。那些記憶似是藏在深海晦暗的沙礫之下,時不時被突如其來的暗流激起,帶出些掩蓋許久的秘密。 「諸史交織之處,夢境層疊之處,乃諸神之廟宇,此處當名夢境神龕。」 在其意識的邊緣,芍藥總能吐出些似乎並不屬於他的字詞,近乎先驗的知識令其不斷思考起自己的本質。 究竟是夢境創造了芍藥,還是芍藥進入了夢境?或許他永遠也得不到答案吧。 然而,無論如何,芍藥再一次來到這裡。如玄家的修道者一般,他將形體留於塵世,而靈明則是升到了此處,那扇無名門扉之後。 「歐陽先生,您果然是來了……」 芍藥認不出那虛影的身影,但他記得那雙精明的眼睛。 「澹臺小姐,您這樣稱呼我倒顯得生疏多了呢!」 「嗬,我呀,被先生一嚇,可就不敢與您套近乎了。」 澹臺月出當然不會有什麼不敢為之事,她如此僅是對同道中人的尊重。 「澹臺小姐這是想與我論道?」 「自然如此。」芍藥看不清澹臺月出的麵龐,但他能聽出其言語中的歡欣,「與歐陽先生論道,實乃一大幸事。」 論道,芍藥還能吹一吹,若是論玄家之道,芍藥心裡就有些沒底了。澹臺月出對玄家的認識頗深,芍藥這種半吊子修道者極易漏了底。 不過,還好澹臺月出也看不清芍藥那憋屈的表情。 這二位在對方看來皆是幻影的存在就這麼倚著門廊的石柱站而論道起來。 「過天門,入天庭。我們光是在這天庭的門廊裡亂逛,就已經比玄家大多道人的境界更高深了。」 「然而浩劫之前,上古之際,修道者入仙境進天庭不過是家常便飯。」 「歐陽先生,您說這到底是因為『秋分七日』毀了玄家的道,還是因為玄家之道本就是個錯誤呢?」 嗯?這個問題聽起來有些離經叛道。 實際上,先前談斬三屍聚三魂的問題時,芍藥就已經看出了澹臺月出對玄家的批判傾向。 芍藥對玄家之道不甚熟悉,他倒能吹一吹旁門左道的東西。 「或許,兩者皆有之吧……」 雖說澹臺月出有其傾向,但芍藥還是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他這啟明星本質上還屬於玄家,不方便太激進。 瞧出了芍藥的顧慮,澹臺月出便先來拋磚引玉了。 「玄家說,無欲無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成境界。」 「斬三屍斬的是塵世的欲念,玄家總說去人欲,才能踏仙道。然而,其踏仙道的企圖不本就是欲念嗎?」 「嘴上講著無欲,心裡卻天天想著要成仙。簡直比假道學還要偽君子!」 「的確如此,故意做到無欲反而卻催生了欲望來。」芍藥一直不太理解玄家的道究竟是什麼,但從實踐上來看,他們的道就應當是成仙,「而真正無欲者當循自然之理,生於有而歸於無,何需冠己仙名?」 澹臺月出嗔怪道:「玄者,曉陰陽,知天地,通自然之理。玄家之道,當是知其理而行其能。然玄家道人置能於理之先,不尊陰陽平衡之法,不求天地常行之解,不知而行,妄談仙之大能。」 「如此若能成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澹臺月出雖然講得之乎者也,但還是把自己的道論清了。 她譴責玄家道人重器而輕道,千年來的器具術法有了發展,卻無人敢於質疑傳承下來的錯誤道理。方向定錯了,走得越遠便越錯。 芍藥不懂玄家的道理,但這些他還聽得明白。 「所以澹臺小姐否定了玄家的修道之法?」 「不錯,我恰巧持有相反的觀點。」 「欲望非但不是凡人的枷鎖,而正是飛升的必備條件之一。」 「凡者有欲,而知其理;凡者有欲,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而行其能。有知有行,知行合一,才為仙者,才是正道。」 知行合一,行而不知是為冥行,有點心學的味道了。 「照澹臺小姐所講,豈不是人人皆可成仙?」 「欲論成仙飛升之事,先要知曉何為仙者吧?歐陽先生,您且認為,這仙為何物?」 「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變,以遊無窮者?」 芍藥當然不知何者為仙,但其知仙者必可逍遙而遊。 「歐陽先生不愧是大家。仙者,有器而依無器,有道而遵常道。陰陽風雨晦明不過是仙者之能,而非仙者之道也。」 見澹臺月出越講越來勁,芍藥便也有些焦慮,他已經快跟不上論道的節奏了。再這樣下去,他隻能扯些「道可道,非常道」的東西出來了。 「難怪澹臺小姐積極入世,既修道又做官,不清修而食煙火,原來如此啊……」 「嗬嗬嗬,我修平衡之道,研習『月』之術,當然不可厚此薄彼。知行二者如陰陽二氣,陰盛陽衰、陽盛陰衰都非好事。」 「平衡」,芍藥霎時間有些理解澹臺月出的立場了。 「歐陽先生……」 這澹臺月出還想再談,腦子裡無餘貨的芍藥趕緊顧左右而言他:「澹臺小姐,此處乃天庭之下層,您可知更上層的光景?」 玄家的道理芍藥不懂,但他可記得許多夢境神龕的秘密。 「歐陽先生竟走得那樣遠?」 澹臺月出還沒有能力繼續向上攀升。 「當然,澹臺小姐不妨聽我講講那天庭上層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