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萍轉過身來,露出一絲微笑:“小海,你來了?城西的視察工作中午提前結束了。我就順道來看看你爸。這位是……” 楊海急忙做介紹。 “你好,”季萍的身上一點沒有當領導的架子,和高銳握手說道,“之前看案情匯報,說是宋槐案有位目擊者,沒想到竟然和楊海還是發小。江元市近來治安不好,驚擾到居民,是我們市局的責任。對此,我很抱歉。” 聽到季萍這麼說,高銳弄得很局促,連忙說:“季局,您言重了。配合警方調查是公民義務,而且真要說抱歉的也該是犯罪分子,不該是您。這些年江元的治安夠好的了,我一個經常跑外麵的最有感觸了。”高銳這幾句還真不是恭維,近十年年江元的犯罪率很低,不少舊案也接連告破。江元市公安局的表現,市民也是有目共睹的。 季萍輕輕嘆了一口氣,淡淡一笑:“作為市局領導,我很感謝大家的理解和稱贊。可是作為一名警察,犯罪這種事,隻有有和沒有。我們不知是希望案件的告破,更希望它從未發生過。”說著,她看了看花樹底下正在喃喃自語的楊海的父親:“這些話,以前楊林總說。” 氣氛變得有些傷感,楊海對高銳說道:“我爸這兩年情況更不好了,以前的事情都記不清了。” “情況好像有點好轉了,”季萍說,“我剛和張主任聊過,他說你爸這個月很穩定,暴躁、恐慌癥狀沒有了。” 楊海驚喜地問道:“真的?” 看到季萍點頭,楊海的臉上露出笑容,急忙跑向了花樹底下的男人。 “爸——” 頭發斑白的老刑警懵懂地轉過頭,呆呆地看著他,伸手在楊海身邊一劃,似乎是在拉扯什麼東西。 “這位同誌,我們需要保護現場,請您諒解,請站到警戒線以外,謝謝!” “好的,警察同誌。”楊海的淚水湧了上來,往後站了站。 “謝謝配合。”楊林敬了一個禮,轉過頭,左手平攤,右手在左手上劃動著,對花樹說道,“大爺,你是看到了那個人的臉對嗎?哦,沒有,黑色的衣服。那他把孩子他爸推下河以後,把孩子往哪個方向帶去了?” 季萍的眼眶紅了,她急忙將頭轉到一旁,過了好一會兒,才緩解了一些,說:“十年了,他都忘了自己是誰,卻還記著這些。” 高銳也是看得很難過,他無法將記憶中那個身材挺拔、一臉正氣的警察,同這個滿頭斑白、枯瘦不堪的精神病患者聯係起來。他問道:“楊叔叔一直在回憶自己辦過的案子嗎?” “是,不過確切地說,他一直沉浸在3·28案的回憶裡。從接到報警,有人販子為了搶孩子將孩子父親推到河裡淹死開始,一直到他為了找文玲,也就是小孩他媽,而去追犯罪分子的那一刻。”說到這裡,季萍的情緒突然變得有些激動,“十年了,3·28案成了一樁舊案,也成了市局老刑警們胸口的一塊巨石。要是讓我抓到這夥匪徒,就算要我負法律責任,我也得打他們個半死!” “季局呀,你穩定穩定,不然血壓又升高了。”陳主任手持檢驗單,走了過來。 季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高銳和陳主任:“這是我的心結,讓你們見笑了。” 陳主任苦笑了一聲,對高銳說:“季局呀,嫉惡如仇了一輩子。以前血壓就不低,這兩年更高。” “幾十年老底都讓你給抖出來了。”季萍白了他一眼,“楊林情況怎麼樣?” 陳主任抖了抖檢驗單:“各項指標都挺正常,比之前可強太多了。” “那有治愈的希望?” “這個不好說。” “你都專家了,怎麼還不好說呢?” 陳主任咧了咧嘴,說道:“精神病的情況太復雜了。你看各項指標正常吧!那也不好說有治愈希望。你就像我們院有個十幾年的老病號了。指標從進院的時候就正常,可思維、語言就沒正常過。這哪還有治愈希望啊?” 正說話間,急急忙忙跑過來一位護士:“不好了,陳主任。2…… 27號又跑了!” 陳主任一愣,問道:“不是叫你們綁著他了嗎?” 護士支支吾吾地說:“本來是綁著的,可是楊主任說患者情緒不穩,要給他治療一下。誰知才通了一下電,人就暈過去了。楊主任以為功率大了,就讓鬆綁搶救。誰知他是裝的,剛一鬆綁,他就把楊主任和護士長給打倒了,然後就跑了。” “這個老楊!”陳主任氣得要命,“沒事兒就給我搗亂。”他轉過頭,對季萍和高銳說:“抱歉,突發狀況,我得處理一下。先失陪了。” “你趕緊處理去吧!”季萍知道精神病院走失病患可不是小事,“有需要的話多聯係片警。” “知道了!”陳主任邊回應邊快步跟著護士往住院處走,“馬上叫周醫生和羅醫生準備車和緊身服……” 從第五人民醫院出來,高銳和楊海、季萍告辭,打了輛出租車回去了。楊海本來要打車送高銳,但高銳覺得季萍似乎有話要對楊海說,於是就婉言謝絕了。 高銳走後,季萍感慨道:“挺好一年輕人,要是做警察也會是好警察。” 從精神病院出來,楊海本來還有點傷感,聞言卻是憋不住笑:“季局,您看誰都想拉到警隊裡來!” 季萍“嗨”了一聲:“這叫補充新鮮血液。警隊裡全是老胳膊老腿,碰上犯罪分子,那誰怕誰呀?等你將來做領導了,你就明白了。”說到這裡,季萍的神色變得有些鄭重,問道:“小海,你確定要去天泉縣嗎?” “是的。” “你舅他不同意。” “我已經做通他工作了?” “啊?嗨,你這孩子!”季萍嘆了一口氣,“不把這事解決,趙武心裡的坎兒過不去,你心裡的坎兒更過不去。其實,我心裡的這道坎也過不去。” “季局,您批準了?” “我不批,你乾嗎?”季萍朝著身後的精神病院抬了抬眉,“你要是也擅自行動,出了事怎麼辦?這事,我和政委、賀副局長,還有你舅研究過了。結合目前掌握的線索,以及匿名舉報信上的情況,批準你這次行動。但是,你要隨時向上級匯報情況,絕對不要擅自行動,明白嗎?”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季萍的語氣已經變得嚴厲了起來。 “明白!”楊海堅定地回應道。 “還有,”季萍伸手拍了拍楊海的肩膀,帶著幾分母親般的慈愛,關切地說,“注意安全,你可千萬不要出事!” 一陣風吹過,花落如雪。 花樹下的楊林還在“做筆錄”,這時,他突然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微微一愣,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他緩緩起身,沖著身後住院處所在的位置笑了:“文玲,我終於找到你了!” “好的,我知道了,媽,您也多注意身體。按時吃藥,別太累了。” 下了車,高銳和母親通了電話,兒行千裡母擔憂。媽媽的嘮叨是什麼?是一份掛念。但高銳卻沒法將自己的事說給母親,不是說母親不信,關鍵是太嚇人了,身體本來不好的母親隻會過度擔憂。他不能那樣做。 天色不早了,結束和母親的通話,他往文教用品店的方向走去。 遠遠地,就聽到陳詩豪和一個人的談話。 “那你真是太閑了,和個肥婆都能聊那麼久。”陳詩豪的笑聲隔著八丈遠都能聽見。 “白居易寫詩,老嫗能解。我等沒那般文筆,卻也不能忘了和群眾打成一片。”店內櫃臺前的折疊椅上坐著一個戴著眼鏡,頭發花白,衣著考究的老者,看上去頗有涵養。 “我回來了!”高銳走進店內。 陳詩豪見高銳回來了,急忙說道:“回來得正好,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位是方正中方教授,也就是我經常說的我們工作組的老方,他今日得空過來了。方老師,這位就是高銳。來,你們認識認識。” 高銳上學時,畢竟是半個學霸式的人物,對知識分子自然帶有好感。何況眼前的方教授還是靈異工作組成員,見他舉手投足帶著一份儒雅,更有一種仙風道骨的氣息,與吊兒郎當的陳詩豪形成鮮明對比。高銳覺得這才是高人的模樣,頓時心生仰慕:“方教授,您好!” “你好!”方教授和藹地同他打著招呼,“小豪說,你是臨江大學歷史係畢業的。古彥霄古教授應該教過你們吧?” “是的。”高銳如遇故知,“古教授是我的老師,文獻學方麵的知識都是他教我們的。您認識他?” “豈止認識?”方教授眼中閃過一絲滄桑,“言一句刎頸之交,亦不為過。隻是後來各自忙於生計或是故紙堆,來往不太密切了。年少時總想著人生漫長,多的是暢飲出遊的時光。恍然間,彼此都年近古稀了。你的事,小豪和我說了。不必介懷,人生浮沉本屬常見,關鍵是自己不要亂了陣腳。至於遇到邪祟的事,還有我們在。” 方教授的話如一股暖流,讓高銳的心裡暖暖的:“我明白了,謝謝方教授。” “閑話不多敘,小豪,你打算怎麼辦?”方教授問陳詩豪。 陳詩豪說道:“我打算去那個雙槐村走一遭,查查那幾個人的過往。” 方教授擔憂地說道:“應該這樣。不過,雙槐村所在的地方你也知道……不要太往那邊的山上去。” “我明白,事兒隻限於這回的事。其他的咱們不招惹。江元這邊的消息就麻煩您老了。” “麻煩二字談不上,總歸是能做些事,不顯得我這老朽是個無用之人。” “無用之用,是為大用。” 方教授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南華真人在此,怕也有道旁餓殍之憂。老朽甘願隨波逐流,不做麈尾之士徒添笑柄。” 高銳聽得大為心折,暗想:“這才是高士所為!” 門外不遠處,有停車和人說話的聲音。 陳詩豪笑著說道:“行,那就拜托您老了。” “大可放心!”方教授拱手略作一禮,“車馬催促,二位小友,今日暫且別過,不日再敘。” 高銳一聽方教授要走,剛要出言相送,這時,文教店門口急匆匆沖進來兩名穿白大褂的大夫,一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果然在這兒。”另一個大夫回身沖著門外喊道:“快來呀,別再讓27號跑了!” 店裡立馬沖進來七八個膀大腰圓的男人,一擁而上摁住方教授,駕著他就往門外的一輛醫護車上送。兩名大夫對陳詩豪和高銳說:“抱歉了,二位,找他半天了。給你們添麻煩了。”一麵說一麵急匆匆地往門外走去。 被人架起來送向醫護車,方教授倒是一臉悠然,曼聲唱道:“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歌詞出自曹雪芹作、高鶚/一說無名氏續百二十回版《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 醫護車一路呼嘯著遠去。 高銳這邊還沒回過神來,陳詩豪拍了他一把:“想啥呢?” 高銳急忙說道:“這……這怎麼回事?” “沒啥呀?老方回精神病院啊!” 高銳這才想起來精神病院裡逃走的那個患者,27號,剛才那大夫確實也叫方教授27號。搞了半天就是他呀! “方教授有精神病?” “是啊!” “他不是你們工作組的嗎?” “工作組的就不能有精神病嗎?” 高銳三觀又碎了! “那,那看他也不像,怎麼就……他不還是教授嗎?” “老方確實是教授,隻是十幾年前就住到精神病院裡了。”陳詩豪聳了聳肩,一本正經地說道,“後來他就加入工作組了,有什麼問題嗎?” “你不覺得有問題?” 陳詩豪撲哧一聲笑了:“你別弄出一副傻樣子,把自己弄聰明點。聽我說,老方呢!以前是研究古典文學的,後來對什麼跳大神、儺舞感了興趣。他那時候就一普通人,光研究也沒啥修行,結果在一次試驗儺舞的時候出了岔子,神沒招來把個惡鬼招來了,被附體了,家裡人以為是精神病,就把他送精神病院了。老方也是個牛人,硬是護住自己的意識,然後天天給身上那東西講課。好家夥,從上古神話講到魏晉風骨,從盛唐氣象講到乾嘉三大家。足足半年,愣是把他身上的惡鬼給講跑了。” “這也能行?” “還沒完呢!老方那是有名的教學能手。那東西聽了那麼多經史子集,就算沒用心記,但在老方的春風化物下,肚子裡也有點墨了。回到參加了陰間的研究生考試。” “等會兒?陰間也考研?” “與時俱進好不?你以為那邊老是古代呀?別說考研了,光三界六道禽獸魚蟲的語種、鬼說的陰普,都有專門的認證考試。不過陰間雖然極寒,靈體過得苦,但過日子沒那麼卷,想考的考,不想考的也不影響就業,是個鬼隻要想乾活,包培訓包分配;不想乾活的陽間有給供品的自己過活,沒供品的可去地藏王菩薩那領救濟。所以,隻要不是被絆住去不了陰間的鬼。凡是沒因為做大孽被打下地獄的,進了陰間的都能安穩過日子等時候到了轉世,這樣還跑到陽間搞事情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當然,有證書的自然就能進些專口從事工作。呀,我這又扯遠了。” 陳詩豪撇了撇嘴:“總之呢,那家夥活著的時候是個流氓,乾了不少壞事,卻又談不上什麼大罪孽。在地獄裡待了十幾年得到釋放,白聽了老方這麼多課,不知道怎麼就發了慧根。陰間沒那麼卷,考啥也沒那麼多鬼爭,而且凡是在陰間當差的。除了城隍、判官這些大級別的,普通鬼卒文化沒那麼高。文化高的不是升了就是修行去了。因此,老方講的那點東西,他反而夠用。攏共200個鬼報名考試,他成績進了前二十。又因為發心上進求學,陰間反而給它撥了個差事。” “我咋覺得,陰間過得都比陽間強!”高銳嘟囔道。 “呸,那至陰極寒之界,靈體還凍不死,那就是乾受罪。就算給金山銀山,讓你吃好的,背lv,做鬼的有機會也不願意多待。你要是覺得好,為啥不繼續待著,非喝了孟婆湯走這遭?” 高銳鼻血差點沒流出來:我要是記得,那孟婆湯就白喝了。 “陽間苦還能改變,陰世之苦是因果造化,諸神都改不了。”陳詩豪白了他一眼,“那鬼得了好處,就此生了善根,就把自己的事向陰司坦白,這麼一來又積了善果,級別上又提了提。老方呢?教化有方,度鬼向善,陰司那邊就添了他一筆功德。這是後話。老方自己把鬼給磨嘰跑了,反而悟出了降神附體的竅門。好家夥,在精神病院裡就放飛自我了。” “他又乾什麼了?” 陳詩豪嘿嘿一笑:“在自己身上開pa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