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無數春 十八月雨 4498 字 8個月前

那個晚上,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一個藏在森林裡的小村子,他順著河流去到了那裡。一上岸,每個人都驚奇地看著他,眼神似乎在說,你怎麼回來了。然後一言不發領著柳斜去了一個小木屋,小木屋裡一片漆黑,一進去什麼也看不見,但有個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問柳斜,你回來做什麼。   等聲音的主人出現之後,柳斜發現那人竟然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第二天中午,柳斜路過張富家時,發現外麵圍了一圈人。   他擠過去一問,都說張富受傷了。這時他才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哀嚎。   原來,昨天晚上張富正在接熱水,沒想到突然停電了,在黑暗中,他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木棍,導致滑倒,一壺熱水全都倒在身上,據說半張臉都被燙壞了。   圍在最外圈的人嘰嘰喳喳地評論著這事,無一不嘆息。   一個說,玉珍真是可憐啊,老公死得早,現在兒子也廢了。   另一個說,張富才可憐啊,年紀輕輕碰上這種事,一輩子都毀了,以後誰還嫁他。   是啊是啊,老天爺真是瞎了眼,總是給我們這些苦命人使絆子。   別說了,小心遭報應,老天爺心眼兒小著呢。   除了這些,柳斜還依稀能聽見圍在屋門的那批人的聲音。   一個說,燙傷了得趕緊上藥啊,不然可能出人命的!   另一個說,要先用水使勁沖,不然會惡化!   誰去山裡采點草藥過來!   不能塗藥水啊!   你知道個屁!   屋裡的景象,柳斜看不見也聽不見,但想必醫生已經在裡麵了。   他在最外圍想象著張富以及他母親李玉珍的樣子,內心頗有觸動。而在遠處的馬路邊上,同樣有幾人圍著,一名工人扶著梯子,另一名工人則爬上纏繞著無數淩亂電線的石桿進行維修。   三年前那個石桿奪走了一對夫妻的生命。   當時也是停電,一名電工住在附近,便去查看情況,也沒有防護工具,架了個梯子便往上爬。   他的妻子出於擔心,便去幫忙扶著梯子,可誰知道一根電線突然斷了,高壓電瞬間帶走了他們的生命。這對夫妻就是柳斜的養父母。   那件事發生之後,人們也是像今天一樣圍成一個圈,最裡麵的在施救,中間的在出主意,外麵的在議論。   嘈雜,擁擠,混亂,無奈,嘆息。   柳斜看著這一切,忽然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好像時空倒轉,回到了三年前。   厄難似乎與無知和貧困緊密相連,越是無知困苦之人,生活越是容易橫生波折,這是一個難以脫離的惡性循環。   榆村的人們不會缺席圍觀任何一場災禍,那在他們生活的死水中掀起波瀾,讓他們短暫地感受到自己的幸運,他們今天圍在這裡,明天圍在那裡,直到有一天災禍降臨到自己頭上,圈子圍到自己家門口。   但不管多大的災禍來臨,他們事後也總能繼續生活下去,因為他們互相圍觀,亦互相扶持。   柳斜沒有再看下去了,他幫不上什麼忙,也不喜歡圍觀別人的苦難,隻在心裡默默祈禱,希望一切都好起來。   後來的日子裡,柳斜讀完了幾遍《百年孤獨》,又被其他一些人雇用,小金庫裡又添了一筆錢。   榆村裡的人們經常能看見李玉珍背著一個大籮筐一瘸一拐地出門,往山裡走去,回來時籮筐裡裝滿了各種山貨。   除去給兒子采的草藥,其餘的都上集市賣。每次都很快被一搶而空,她不用在那裡待多久便可以回家照顧兒子了。   一整個夏天過去,蟬都已經老死得差不多,柳斜一次都沒有見過張富,他家也總是安靜的像一塊死地。   夏去秋來,榆村的空氣中似乎有飄不完的落葉,有一戶人家去了城裡,再也沒有回來。張富還是藏在家裡麵不見任何人。   柳斜不知自己是該慶幸免了一場皮肉之苦,還是該為張富所受的苦難悲哀。   如果挨一頓打可以避免那個苦難的話,他也許會選擇挨打也說不定。可能榆村的人都會這樣選吧,不然怎麼叫“愚村”。   不知不覺冬天要到了,拂麵的風藏著刀子,把人臉割的生疼。   人們連忙換上棉衣,抵禦寒冷。可是氣溫突然又上升了幾天,人們出了幾天汗,剛打算脫下棉衣,然後,雪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屋頂、地麵、樹上、人的頭頂無一例外被雪花鋪滿,整個世界都變成白色的了。   柳斜忙活完工作,往家裡走去,運動鞋在雪地上留下一路腳印。   路過張富家的時候,他看見了門框那露出了半個腦袋。   半個腦袋一看見柳斜,趕緊縮了回去,好一會兒才重新探了出來,卻發現柳斜還是一動不動的站在那看著。   半個腦袋把手伸了出來,向他揮了揮手。   柳斜走進去了,這是他第一次進張富家,一進門是一股藥味。   他家比自己家大很多,有兩個房間,裡屋是臥室,擺了兩張床,外屋則用作廚房和吃飯的地方,旁邊還有一扇門,打開就是一個小院子。屋內很暖和,有個火盆裡燒著木炭。   見到張富的時候,柳斜心裡還是很震驚的。   張富穿著一件奇怪的衣服,一邊裹得嚴嚴實實,另一邊卻從肩膀到腰部都裸露著,就像和尚的袈裟一樣,想必是李玉珍特地為他縫製的。裸露出來的皮膚,從左半邊臉一直往下延伸都是皺巴巴的,看起來蒼老無比,但透露著一種淡淡的粉色。   左邊的頭皮沒什麼毛發,左眼瞇著,應該是燙壞了。   柳斜默默站著,他等著張富開口。   “本來想出去看看雪的,沒想到被你給看見了。我這副樣子很嚇人吧。”張富自嘲地說。   聲音沙啞,像鴨子的叫聲。他的嗓子也被燙壞了,那如雷鳴般的大嗓門一去不復返。   “倒沒有,隻是覺得…人生無常吧。”那些作家們在書裡描述過比這更惡心的尊容,柳斜震驚的是前後巨大的反差。   “你還是那個樣子啊。想讓你變一變臉色就那麼難。不過說的倒不錯,誰知道一下子就變成這樣了。可能還是怪我自己吧,你知道嗎,絆倒我的那個東西是我自己丟的。老天爺是不是看我老是欺負你,所以給我報應了?”   柳斜還沒想好該怎麼回這話,張富便又說了起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最近外麵發生的事兒多嗎?我傷還沒養好,不能出去。我媽又太累了,不想打擾她休息。”   “還是那個樣子吧,不過倒也發生了一些事。”柳斜覺得這一定不是他喊他進來的目的。   “好吧,你看,這幾個月無聊,我叫我媽幫我搞了一支筆,一直在練字呢,還挺有意思。”   張富說著指了指飯桌上的本子,柳斜走過去一看,本子上寫著密密麻麻的秀麗的字。   “寫的很不錯啊。”柳斜猜測張富也許是孤獨了。   “謝了,我媽也這樣說。對了,她說她托人去城裡幫我買了個好東西,帶上我就可以出門,馬上就要到了。”   “那提前恭喜你了,到時候一起去玩嗎?”   “我之前可是要揍你啊,你心可真大。”   “我不是很擔心還沒有發生的事,不過確實苦惱了一會兒。”   兩人漫無邊際的聊了許久,一直聊到沒有話題了。畢竟兩個人本來就不太熟。   柳斜說:“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吧,明天再來找你。”   “好。”張富點了點頭。柳斜轉身出門,聲音又從身後響起了:“幫我個忙唄,幫我帶個話給緋花。就說…我不喜歡她了。”   柳斜好像知道張富叫他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了。   他回過頭對張富說:“陳緋花,她們家搬走了,聽說秋天的時候搬到城裡去了。”   “這…這樣啊,好吧,麻煩了。”張富楞了一下,接著說:“你後天再來找我吧。”   柳斜點了點頭,終於離開了張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