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峰,鯉魚背。 天墨山澗中的雲霧如同奔流的大河,在山脊線的兩旁翻湧。周圍仿佛就連陽光都無法穿透的濃霧中,太陽升在了一株傾斜生長的老樹樹梢間,看上去就似一個掛在樹梢上的紅色燈籠。 師徒二人行於山脊石徑,前方那座玄清峰已然隱約可見,於濃霧中直插入天穹,仿佛亙古以來便佇立於這天地之間。 袁迎舟駐足,朝向前方的那座山峰望去,回過身來,向著柳月亭展露笑容道:“月亭啊,到這裡就可以了,你回去了吧。” “是。” 柳月亭口中一聲應道,又似夷猶了一番:“師父,我那劍法的確隻是兒時阿爹所傳,並不是魔道劍法……” “這我知道。” 袁迎舟笑了笑,言道。隨後他負手望天,又道來:“不過你可知,今天你太師叔之所以如此生氣,卻並不僅僅隻是因為你的這套劍法?” 柳月亭一時愕然時,袁迎舟的聲音仿佛穿透了歲月而來:“說起來,這已是我們天墨門中二十五年前的一樁秘事,然而在此事的幾年之後,我們天墨門又與魔教一場大戰,元氣大傷,如今門中知曉此事的人原已不多,你清殊太師叔又一直將其引為忌諱……” 說到這裡,他一時也未續話頭,隻有眉間的皺痕仿佛更深了,良久方才搖頭嘆道:“罷了罷了……” 他又回過頭來,看向柳月亭,意味深長道:“月亭啊,總之你隻需知道,無論如何我都是不會讓你太師叔將你趕走的。另外,這事一時說來話長,你今日也累了,且先回去休整一下,下次我回蘊秀峰來,再一並講述於你們聽吧。” 柳月亭當下一陣感觸淚盈,遵言送別了師父後,又站了好一陣子,待到師父的身影完全隱入了那前方霧氣,又許久,方才回身行去了。 回到蘊秀峰上來,同師兄師姐們一起吃過午飯,他一直在屋裡想上午的事情。 從大殿上僥幸勝了秦元轍,到清殊太師叔口中篤定自己的劍法是魔道劍法;又從太師叔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到玄清峰前,師父提到那一件什麼秘事時臉上的蕭索神情。 整個午間時分,他思緒亂流間,自己也說不上哪裡不對,隻是總覺心中隱隱不安。 後來他又想起建溪鎮裡的徐仁守,想到十年前阿娘帶著自己來到這裡,自己一家與徐大叔家也有所相熟,也許能從他那裡再打聽到一些阿爹的事情來也說不定。 此念一生,他當即便收拾停當出門,路過柴房時,他同正在洗碗的金燕說道了一番,便徑自下了山去。 約摸過得一個時辰,他來到建溪鎮內。此時午間時分已過,鎮子中的一條石子路上,正有三四個漁夫結伴了,往南口竹林下的碼頭而去。不過因為一些原因,他倒也並沒有如何上前去和他們打招呼。 繼續順著石路,來到鎮子西口,在鐵匠鋪前,他敲了敲門,然後提步跨入。進門後,看到此刻屋內一個正在打磨著一件鐵器的男子,口中叫道了一聲:“徐大叔。” 那男子身著麻衣打鐵服,臉蓄絡腮胡,頭戴方綸巾,正是這建溪鎮內的鐵匠徐仁守。這時他聞聲抬頭看來,認出門口來人,邊去放下手中的活來,邊溫言笑語道:“是月亭啊,你今天怎麼過來了?” 柳月亭笑了笑,道:“嗯,我最近有些事情常下山來,就來看看。” “嘿嘿,那正好,”徐仁守站起身來,取下身前係著的一塊帷布,口中笑言道,“我正好要喝點酒,你也來和我一起吃點吧!” 柳月亭聞言就忙道:“那不用了,我已經吃過了。” 屋裡,靠墻一個平鋪著粗麻布的臺子,上麵除了尋常的護身刀劍以外,還放著一些鋤子、斧頭之類的鐵器。臺子的對麵有一處清水淬火池,徐仁守這時在水池旁澆水洗了手,邊用著毛巾擦手,邊回頭來灑脫一笑,道:“那有什麼要緊,再多吃一點就行了!” 隨後時,柳月亭便隻得一聲強笑應承,跟著徐仁守進到了隔壁的側房,見屋內窗下的一方小桌上,正有小菜三四樣。 “徐大叔,虞姨今天不在嗎?” 柳月亭坐下來時,四處環顧一下,問聲道。 “你虞姨剛才出門去了,”徐仁守說著,從一旁的櫃子裡拿出來一個酒壺和酒杯,轉身回來坐下了,口中續道,“我今日午時飯時正好耽擱了一下,就叫她先吃過了。” 隨即他又一笑:“所以要不是你來啊,我可就孤單了!” 想到鐵匠營生原是如此,倘若是有剛出爐的胚具,定然是要趁熱鍛打,一日三餐也就未必能夠按時。柳月亭自己這邊,以前也差點跟著徐仁守做了學徒,所以這會兒也就見怪不怪。 酒飯間,又因為他天墨弟子的身份,不便飲酒,徐仁守遂也不顧他,自斟自飲起來。 柳月亭自顧自起筷,吃了一點下酒菜,想起今日過來的目的,忽然是開口問道:“嗯,徐大叔,那個……關於我爹娘的事情,不知你以前有沒有從我娘那裡聽說過一些什麼?” 徐仁守抬頭一舒麵容,淡然的目光看過來,道:“我以前好像是有聽說過一點吧,隻是你現在怎麼會突然問起呢?” 柳月亭凝眉而道:“嗯,其實是,我最近學用了一套小時候看過的我爹的劍法,但卻被太師叔斥責是魔教劍法。”說到這裡時,他稍有躊躇著,隨後方又續道,“十年前,自從我和我娘一起來到這裡,她就很少再向我說起我爹的事情了。” 徐仁守聽他一番道來,斟了一杯酒飲下,眼望窗外,口中淡淡道來:“想必她也是因為太心痛的緣故吧。你虞姨與你娘平時交好,我是從她那裡聽說過一些你爹在薑國的事情了……” 說到這裡時,他話頭停頓,又斟了一杯酒飲下,這才又續道:“隻是你也別想太多了。聽說你爹早前原本也是常與魔教打交道的劍客來,對諸般魔教劍法本就熟悉,他生性又灑脫不羈,想來後來自創劍法,融合進一些魔教劍招也不足為奇。” 柳月亭原本今日來此,正是期盼著能夠多了解一些關於他爹那劍法的事。當下,聞聽徐仁守口中如是說道,盡管他言語間也未作肯定,但還是不禁心下稍寬。 “是你們的那位清殊太師叔嗎?”稍後時,徐仁守又忽而一聲問道。 柳月亭一怔,反應過來他口中所指,遂點頭應承道了一番。 徐仁守豁達起笑,道:“天墨門本來崇尚修道煉氣,想必你在裡麵一定很辛苦吧。” 柳月亭點點頭又苦笑,道:“還好師父和師兄師姐他們都很關照我。” 鎮子屋舍內,叔侄二人“把酒”而談。在柳月亭眼中看來,他這位徐大叔雖然有著鐵匠的厚實臂膀,不過為人卻十分溫文爾雅,對自己也從不當做外家之人。而對於他自己來說,自從他娘故去後,徐大叔一家就已是如同在世親人一般的存在了。 這個下午時分,柳月亭不覺間同徐仁守言談許久,後來眼看叨擾已久,於是起身告辭。 徐仁守本要留他,待到夫人回來一起吃過晚飯再走。不過,又因著柳月亭說想去“寒波穀”看望他娘,遂也就未再多作挽留。 建溪鎮西北方,浩瀚的天墨山脈在此折出一支山脈,往東延伸而去,成為青鳧國北部山麓的一部分。 當下柳月亭從建溪鎮西口出來後,便即是往那鎮子西北而去,一路上除了一些獵戶的臨時小屋外,也沒見到有其他村落了。如此行得約摸十裡,穿過了一片野桃園後,他來到一處山穀中。 背靠了大山之麓,山穀不大,穀間有樹成蔭,有花含香,有鳥鶯語,還有一泓溪水從中穿流而過,別是一片盎然天地。 繼續沿著了溪水旁的一條草埂路而行,不多時,他便來到了溪水上遊的一處水潭。溪水到了這裡後就靠著了山石壁,頗為幽深的水潭,從潭邊抬頭看去時,一道白瀑從上方的綠蔭裡掛落下,溪水盡是由那山上的泉水匯集而來。 水潭的左邊,山石壁前幾株野桃樹生處,數間木屋橫豎坐落。屋子與水潭的中間,三兩株翠樹下有著一座小圓形墳墓,墓前一則窄窄的石碑,其上正刻: “故柳氏夫人青兒之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柳月亭腳步沉重間走到此處,眼睛已然是模糊。 寒波穀,九年多將近十年之前,他和他母親柳青兒來到這青鳧國時,即是居住於此。 二人最初本是在那建溪鎮中,隻是後來因為幾度有仇人尋來,柳青兒心念不願因為自己二人的事讓鎮上的子民牽扯進來,遂帶著年幼的柳月亭來到這處山穀中。再後來時柳青兒傷重離世,柳月亭從此獨自在這裡生活,直到後麵徐仁守來到這裡將他帶走。 “娘親,我回來了……” 柳月亭跪身垂目,手撫墓前石碑,嘴中輕輕念說道,眼角落下淚來,九年前那段兒時歲月仿佛浮現在眼前。 穀中的無定清風吹拂起,野桃林下的溪水淙淙細流,周圍的鳥鳴聲似乎也在這一刻渺然遠去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一縷清風卷起墓前的幾片落葉時,柳月亭方才從交織的思緒中覺轉過來。他忘了自己已經這樣跪了有多久,隻是舉頭望天時,臉上已餘著了兩行風乾的淚痕,撐地起身時,才感兩側腿膝上麻木無覺。 “吱呀”一聲中,他走到一間木屋前,推開了門來,屋內的陳設一如當年,隻是積著了一層薄灰。這裡他之前下山時也來過幾次,原本每次來都會稍作打掃一番,隻是今天的他心中本有些異樣的沉痛,打開門來的一刻又不禁更觸景生情,一時也沒了心思。 “下次來時再做吧。” 柳月亭心中默念道,合上了門來。 屋前的小院中,他斜首望天,眼看天色尚早,又回首看了看,轉身往山穀的北角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