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州城中,遠離了那處喧囂的所在。 這裡,一處略顯安靜的井巷間。倏然,那一頭的巷口處,一道人影掠行而過,但過後也不多時,那人影又緩緩行回,轉身麵朝過來。正是如今的天墨門落仞峰門主,韓東滄。 當下,他放慢了腳步,左手按劍,麵色深沉著,一步一步朝井巷裡踏入進來。 “閣下何不現身一敘?”忽然間,他開口大聲喊道一聲。 腳底下,露土的地麵往前延伸去。在這處還算寬敞的井巷間,但見那前方空曠的地方,正有歪歪斜斜停放著的兩架推車,以及倚靠院墻而鋪放著的一排竹竿。此刻韓東滄的聲音回蕩在這裡,回應他的,似乎隻有那風吹過時,三兩根鬆動的竹竿發出的細微搖曳聲響。 “我看閣下如此身手,又何需要這般的藏頭露尾,這裡是我們天墨山腳下,不如大家就開誠布公如何?”韓東滄又開口道,朝前方望去的雙眼眉宇間,猶疑之色匯聚。 “你想要開誠布公?”一道有些低沉的聲音響起。言語中,那前方巷角的一片樹蔭下,緩緩現出來一個身影,伴隨著那道頗顯低沉的聲音,又在繼續言道,“但我卻好像,並沒有什麼話好與你講。” 韓東滄眉頭微皺,剛才他一路追隨此人而來,幾乎從來隻聞動靜,不見其人身形。眼下見他現身,竟如同是從那樹下的陰影中化身而出,直有如白日鬼魅,心下暗自駭然。 “那好,但我卻有話要問你。”韓東滄定了定心神,正色道,“不知閣下何人,來此又欲要何為?” 那人不答,口中發出幾道深沉的笑聲,良久,緩緩道:“我若是不答呢?” 韓東滄一聲冷哼,肅然道:“閣下一身道行身法,分明路數不正。倘若閣下不肯道出身份來歷,那我便隻有將閣下當做了那邪魔道中之人!” 那人看將過來,冷冷道:“怎樣,你要動手?” 韓東滄凜然道:“我天墨門戶之前,勢難相容邪魔外道!” 那人口中桀桀冷笑數聲,道:“那你也許可以試上一試!” 韓東滄目色一凝,再不言語,左手拇指緩推劍柄,隨即著,正要交由右手拔使而出。怎料自己這邊身形甫動,對麵那邊也當即有所動作,隻見那人抬手朝身後隻淩虛一引,一方四尺多長的黑色匣子已然握持在雙手中。 韓東滄驟然心驚,直到此刻方才發覺那人身上攜有此物。當下還不及看清,那物已在其人手中,朝向自己這邊從上往下一個揮舞,霎時隻見一陣灰黑色霧氣憑空而現,洶湧奔騰而來,周遭的空氣中伴隨有令人骨寒的兇戾之聲,竟似有無盡的幽魂厲鬼泣於其間。 猝然之間,韓東滄腦海中一陣強烈的恍惚襲來,心神頓時錯亂無守,整個人如同無法控製般,一時毫無所動地立於原地,唯有那正自渙然失神的雙目中,映射出前方那團黑霧洶湧而至的鏡像,愈來愈近時,也愈來愈大,仿佛直要將人吸入,待得擴大到幾乎整個眼中時,他眼裡的映像中,那黑霧深處更隱隱生出惡鬼張牙舞爪的可怖影像! 極其細微的一個驚覺,回神一瞬,他腦海中最後一絲靈光閃過,右手上驟然揮使出劍,一招“劍蕩八荒”應運而生,前方地界上當即一道弧形月牙閃現,緊跟著時,震耳的爆炸聲響轟然而起。 將推車撕碎成了木片,排排的竹竿應聲爆裂,碎裂的木屑與竹片翻飛四濺,為氣浪高高拋上了井巷之上的天空…… “你,可是祝青鋒,祝師弟?” 鏡州城校場比武臺,袁迎舟朝向那位連敗宋詣與楊瑛二人的鬥笠之人,開口問道。聲音中若有隱約的激動之意,朝向那人鬥笠上殘缺口望去的目光中灼然有光,仿佛直要將其人看穿一般。 人群中一陣哄亂聲,這次就連天墨眾人間都不禁一陣嘩然,顯然對於這個名字也是有所耳聞。 那鬥笠之人靜默不語,微微側身而立,淡淡的聲音道:“我已經不在天墨門下半生,又何來這師弟稱謂。” 盡管之前就有所覺察,聞言時還是心頭大為觸動,袁迎舟眉目間露有欣色。但又聽他說得淒然,想起昔年時光,自己同他年少學道,也曾經有過意氣風發少年時,但現如今卻已是各自殊途,光陰不待人,歲月成蹉跎。 不禁嘆懷。 “你不相認也不打緊,”袁迎舟收拾心緒,重新看向過去,動容道,“不知這些年你過得怎樣?還有,之前與你一起的那些同道們,他們現下如何?” “怎麼,你還會關心我們嗎?”默認了身份的祝青鋒,冷笑聲道。 袁迎舟皺眉道:“你這話何意,我又怎會不關心你們了?”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祝青鋒口唾一聲,冰冷決然道,“這些年來我等背負天墨叛徒之名,正道不容,魔道索命,多少年顛沛流離,你的關心又在哪裡?” 袁迎舟眉間緊緊閉鎖,點頭嘆聲道:“沒錯,對於你們後來的處境,我多少是有所耳聞。但你們當年也確實鑄成過錯,宗門處罰如此,我又能如何?” “好一句宗門處罰,好一句我能如何!”祝青鋒又冷笑著,“我看是那清殊的處罰吧,當年的清胤師父身居掌門之位,卻全無自己的決斷,還不是因為我等是外人的緣故?” 袁迎舟臉色一變,反問道:“你怎能這樣說,在先師的眼中,我們之間又哪有什麼親疏遠近之分?” 祝青鋒抬眼向著麵前的人看去,一時默然,過得許久,忽而是長自一嘆,道:“也是罷了,這麼多年來,我也是自認釋懷了。不過,當年的那場紛亂,終究皆因我個人而起,他們參合峰門下有弟子在此間遭遇不幸,所有的懲罰盡可沖著我來,其他的師兄弟們卻並無罪過。如果有,那或許隻是當年的他們有些一時沖動,犯下了私自離開宗門的過錯。” “對此,”祝青鋒話頭一頓,看向過來的目中閃爍清冷之色,“曾經的你或許的確難以奈何,那現如今呢?” 袁迎舟心下一怔,聽他如此說道,為昔年那些追隨他離開宗門的人請願,雖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也大概知曉他言外之意。 在當年,上一任落仞峰門主清行道人故去之後,按照他生前托付,當時的落仞峰一脈是由掌門清胤真人代為接管,所有這就有了他口中的那“外人”之說。而後,又聽聞他包攬下所有的過錯,言道與其他師兄弟們無關,問道如今的自己可能有所作為,則是有想讓其他人重歸於天墨門下,或者說,至少能夠擺脫“天墨叛徒”這一汙名之意。 “我多少知曉你們現在的處境,”袁迎舟沉吟一刻,肅然而道,“不過,這也或許將是,關乎我天墨門上下全體弟子之事,一時間卻是難以輕率而為。” “怎麼?”祝青鋒忽又冷笑連聲,道,“難道如今師兄你做了掌門,也不能有自己的決斷嗎?” 這話正說得諷刺難聽,但袁迎舟也不如何去與他計較,興許這類的話語,於他而言,早已不是初次聽聞。隻微一頷首,淡然道:“我說了,這事關乎我們整個天墨宗門,並非我所能立馬決斷。但來日方長,將來或有轉機,你們何不再繼續安心等待?” “等待?”祝青鋒沉聲反問,“難道二十多年還不夠嗎?” “不要再來指望如今的我們還會再去等待別人的施舍,”他語意決然道,“如果你們不能做出決斷,那我們便也就但有一爭。天墨後人可也不止你們,天墨山也並非你們一家所有!” 袁迎舟瞳孔驟然收縮,目中閃爍不定,未及再度言語時,已被比武臺上的另外一道聲音搶斷。 “兩位前輩在上,晚輩這邊有禮。”那聲音咳咳了兩聲,正道,“不過,還要請恕晚輩冒昧相擾,但也許今日這場合,怕卻是並不適宜兩位商討事情。今日此地,原本為是晚輩的以武會友之所,因此,還望兩位前輩能夠體諒在下的難處。” 袁迎舟眉頭一皺,轉頭過去,看向那插話之人,道:“這位年輕人,眼下此間事態,已然牽扯到我天墨門戶中事,恐怕你這會武之事,就要暫且先放一放了。” “他說得沒有錯,”這時,也不待那青年男子回應,祝青鋒又發聲道,說道中,他朝向比武臺中間插著的那天權劍看去,“今日我等匯聚於此,就是為了這天權劍。袁師兄若是再沒有其他事,便請一旁觀戰,我還等著要親手拔起這劍來。” 聞言時,袁迎舟也向那柄半截入地的天權劍看了看,之後再朝祝青鋒麵向過去,口中緩緩道:“不,這劍恐怕不能由你帶走。” 祝青鋒冷笑一聲,道:“如此,那便請拔劍吧!” 袁迎舟目中光芒閃過,道:“我天墨門今日要收回這天權劍,卻並不一定需要親自動手。” 祝青鋒兀自麵色不善,道:“那麼,你要怎麼做呢?” 袁迎舟默然不語,隻是徑直朝向對麵看去,目色愈發閃爍不定。如他方才所說,他的心中似乎的確正有某個想法,但一時之間,卻又猶豫未決。 正在這時,旁邊那青年男子又徑自說道:“袁前輩,請恕晚輩的冒昧之言。不過,便也正如同這位祝前輩方才所說,眼下既然二位都對這天權劍有意的話,那麼不妨盡管可以在此小決一場,判出勝者,那麼這天權劍,便也就自然有了歸屬。” 袁迎舟眉頭一挑,道:“我剛才也說了,今日我天墨門不需再行出手,而至於這天權劍的歸屬,我等卻自有定奪。” 那青年男子臉現一笑,道:“今日本是比武奪劍,以勝負為定奪。倘若袁掌門堅持要行此舉,恐怕如今在場的諸位江湖同道,也是難以相服啊。” 袁迎舟又是一頓,忽而稍作沉吟,朝向那青年男子,反問道:“不知這位小兄弟,何以一再挑撥我等相鬥?”隨即時,他凝眉若有思索之意,又道,“對了,我卻是還沒有問你,小兄你師承何派係,這‘承影劍’又從何而來?” 那男子臉上笑意不絕,當即道:“晚輩先前也說了,晚輩的師門早已屬是沒落之流,而至於如今晚輩身上此劍,也是昔年因緣之下,偶然所得。” “是這樣嗎?”袁迎舟略帶含笑,若有深意道,“先前那天權劍為偶然而得,如今這承影劍也是偶然所得,這倒是難得了。那卻又不知這位小兄弟能否將自家姓名透露一下呢,鄙人自認也算是有些見聞,興許正好耳熟也是難說。” “前輩折煞了。”那男子麵不改色,道,“不過,晚輩並非這青鳧國本地人,原是那薑國人士,遠在東海之濱。袁前輩平日裡操勞天墨門事務,想必也不會聽說過,我這區區一介外鄉武人之名。再說晚輩今日親攜這天權劍,在這鏡州城中舉此會武之事,各方牽連太多,倘若當眾道出姓名,難保後續各種牽扯不休。但又倘若是隨便虛報一個假名,對前輩,那恐怕就更是心懷不敬了。” 袁迎舟虛掩目光,隻覺此人身上疑點甚多,獨自一人舉這會武之事,拋頭露麵,但卻又堅持不肯道出姓名,麵對質疑,偏又能各種對答如流,這等膽色氣量,就算放諸天墨門中也當屬是卓絕的人物。眼下正一番暗自思索,江湖之中,各門各派這些年裡嶄露頭角的青年人物,與眼前此人逐一比對,這時的校場人群中,忽然間響起來一道高喊聲。 “我認得你了!你是夏商瀾!”那道聲音中仿佛帶著欲要撕裂嗓門的高音。全場之人紛紛驚愕轉頭,見那聲音來向的人群中正擠出來一個中年男子,一身灰白色的布衣打扮,體格高大結實。 “你便是在那薑國中為禍不休的覆天教成員!”時下,那布衣漢子上到比武臺,當即朝向那青年男子,戟指怒目道。 “覆天教”! 乍聞此名,人群中頓時哄然大亂。那三個字就像是自帶一道陰霾,籠罩在此刻所有聽到這個名字的人心頭。 滿場的混亂聲中,繞是那青年男子也不由麵上稍微變色,朝向那布衣漢子道:“這位大哥怕不是認錯人了,在下久為薑國煙波城正卿府門人,卻並不是那什麼‘覆天教成員’。” 那布衣漢子口中長笑一聲,道:“你欺在場諸位不了解那薑國之事,但卻休想瞞過得我。當年你率人在我們村莊裡殺戮之時,可知今日會有此報應嗎?” “這位天墨袁掌門,”那布衣漢子說道中話頭一轉,轉身朝向天墨眾人這邊道,“此人便是那薑國境內覆天教之下,光芒殿成員,還請明察!” 那青年男子轉過身來,正要也向袁迎舟說道些什麼,但還不及開口時,麵前已然橫著一柄劍來。 由歷任天墨掌門相傳之“太阿劍”,此刻乍然出鞘,仿佛從那黑暗封存的劍鞘中帶出無盡燦然清光。袁迎舟舉劍斜指而下的一刻,從那劍鏜處開始,一道明亮的火焰騰然生起,瞬時蔓延開,隻頃刻間,整個劍身都覆蓋在一重烈火之中。 “我看你好像有些別的事情要忙了。”袁迎舟凜然的目光投射過去,一身蒼墨道袍無風自鼓,口中沉聲而道,“不知對於你的這位家鄉故知的說法,你可有何表示?” 那青年男子麵色一轉肅然,向著袁迎舟行作一揖,道:“懇請前輩不要誤會,我同此人素不相識,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但此刻那另外一邊的人顯然並不這麼想,又在痛斥罵聲道:“魔教賊子,好會狡辯,還不束手認罪!” 那青年男子保持垂首作揖的姿勢不變,口中忽而言道:“前輩,其實關於這承影劍真正的來歷,晚輩正有話講……”他的話音至此驟然而絕,嘴角裂出一絲冷笑,一瞬間,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以極快的速度拔劍出手,緊接著時方才響起那拔劍的聲音。電光火石間,已朝向袁迎舟急攻過來。 袁迎舟麵沉如水,此刻他與那青年男子離得頗近,麵對其人的突發攻勢,也不如何移動身形,手中長劍挾裹傲視一切的熾烈火焰,徑自一個當空斬下。 他這招看似使得樸實隨意,但卻尤有打蛇七寸之妙,在那青年男子突進到近前時,那長劍烈火已然不偏不倚,直往對方的脖頸間斬落下去。 天墨門中的火象劍招“烈火裁決”,世間一等一的厲害殺招,化烈火之力為猛烈攻勢,聲勢淩厲驚人,兼且霸道剛猛。以此招對敵之時,劍下但然斬出,對手可說隻能各行躲避,幾乎難有任何招架的餘地,就算是勉力格擋,身體也會遭受如同鈍器撞擊之傷。 當下袁迎舟手中使出這招,手中劍刃徑直往那青年男子脖頸要害斬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那男子卻仿佛視若無睹,完全不去理會。原本憑借他剛才拔劍出手時,那讓人反應不及的敏捷身手,要扭身躲避這招、或者說至少回劍格擋一番,應該也算不得難事,不過卻並不見他有這樣的念頭。 眼看就在頃刻之間,其人便要身首異處,袁迎舟劍下忽而一個急轉,饒開了那人的脖頸要害,轉而斬落在那人的肩頭上,瞬間但見血肉橫飛。 那人受此一擊,不過卻沒有哪怕半刻停頓身形、去向袁迎舟出招反擊,而是繼續保持了這一股迅猛突進的勢頭,又往前,朝向那布衣漢子站立處急掠而去。 銳利的劍鋒劃開了空氣,其人身過之處,空中竟自憑空留有一片清亮透明的水幕。 天墨劍法? 凡是剛才親眼見過那宋詣出招的人,此刻心中無不有此驚疑。 回到同一時間的比武臺,正身處於劍鋒突進的方向上,那布衣漢子驚愕之間,口中還不及說出半個字,剛有一個抬手阻攔的起始動作,那青年男子已然從他身旁掠過,帶著其身後的一片水幕,一片血幕,以及一條飛離的臂膀! 接下來,那青年男子一擊之下,又繼續朝前掠去,比武臺外麵對應的人群間忙是一陣哄亂散開。 袁迎舟立於原地,冷峻的目光落視而去,見那人於人群間穿梭,不過一時倒也沒有再行出手傷人。 後續隻頃刻間,那人的身影便已然穿越過人群,消失在後麵的街頭。袁迎舟回頭看了看那負傷的漢子,目中劃過一絲莫名神色,隨後轉身朝向那人消失的方向,閃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