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著月光,一眾天墨弟子回到蘊秀峰上。其中的籠月峰弟子們隨行一段距離,來到林地牌坊下,這才作別,眾女子齊齊而去,隱入月下鬆林。 回頭過來,蘊秀峰弟子這邊,眾人回入院落,在山水庭院中各自分別,轉眼散去。 “月亭,你等一下。”一道叫聲。 柳月亭聞聲回頭,後麵金燕本來都已經走遠了,這時候忽然一聲,提步跨過一座水溪上的小木橋,過來這邊招手兩下,口中又是神神秘秘的一聲:“你跟我來一下--” 柳月亭不見她多說,雖是有些不解,但也照做。跟著她往那邊走,過橋過洞,來到一處小院,在金燕推開一間屋子的門,然後將自己帶入其中,心中的疑慮更甚。 有著些淡淡的香氣飄拂在空氣中,說不上是某種熏香還是花香的氣息。屋中格局繁多,從一麵靠墻的木格櫃子到臨窗的一些小盆花草,竹篾的針織盒,整張的地毯,床頭擺得琳瑯滿目的梳妝臺,就連常備的桌椅,木頭扶手上還套起某種織物。一應物品,雖是類目良多,但歸置不亂,一張牙床上更是衾枕整潔,幽幽浮香。 柳月亭回過身來,麵對金燕,卻見她也是跟著進來,進屋之後背倚在門上,微微盈動的目光看向自己,後靠關門,接著就開始手解衣帶,脫衣服。 “師姐,你這是?”他不禁一聲。 金燕脫去外麵的一件長衣,去放在旁邊的椅子上,又抬手紮頭發,雙手並用中一個抬眼看來道:“我們快點開始吧--” “開始什麼?”又是一聲詫異。 “煉氣啊!”金燕橫來一眼道。 “什麼?”柳月亭思緒轉動,明白過來,麵上很快浮現苦意。 “你快點運氣吧,我的劍先給你用。”金燕收拾完身上,去拿過床頭的劍,交到柳月亭手中,最後在地上坐下來,背朝這邊,一副要準備“煉氣”的樣子。 “師姐,你該不會……”柳月亭直是無以言對,無語而道。 苦笑不已,知她又要用她那煉氣的法子,有沒有效果且先不說,自己那火象真氣,每次使用均是伴生異象,今日更是招引麻煩上身,又被太師叔注意上,還被同道質疑,諸般責問眼看即至,全靠師父壓下。但此事肯定也還沒完,可以有所預見,後麵恐怕無論門裡門外,不知又將招引多少非議。先不說她那“好法子”,師父那裡辟謠過,本沒有什麼用處,全圖安慰心思,而就算有所作用,如此內息功法,自己受累也就罷了,又怎能再牽連別人,拉人落水。 一陣左思右想,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隻道:“師姐,我這‘火象真氣’,今日你們在外麵,不知道殿上的情況。太師叔那裡,還有‘長纓門’那些人,正是在懷疑當中,憂慮路數不正,全靠後麵師父的到來,這才暫時罷了。我看,你還是不要用它來煉氣的好……” 金燕坐好,這時回頭過來道:“哪有什麼問題,你練的真氣不是挺厲害的嗎,白日裡讓莘師叔都為難的劍芒,你那真氣竟然能夠應對,這還不好嗎。” 柳月亭麵色古怪道:“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總要是好東西才能拿出來吧,若不然,豈非害人害己?” 金燕給出臉色,就緊蹙娥眉道:“你是不是忘了我先前是怎麼幫你的,現在就是回報的時候,不會是想說這些話來搪塞過去吧?” 柳月亭苦笑皆不是,背地裡望天興嘆,終是無奈。 夜色深重。 參合峰側峰上,弟子們居住的連綿屋宇,袁迎舟順著其間的一條小道,移步走去。 時辰已然不早,弟子們大多已經休息,就在他路上經過的地方,周圍的屋子中,隻有零星亮著的燈火。他一路從容而行,又不時走入拐角,走出一截距離,再折回到原路,如此一來,路上不曾遇到任何一名參合峰弟子。 淡淡的月華如水,縹緲的霧氣浮生。在穿過連片屋宇,他走出來,進入一處林子中,沿著一條土路繼續行去。林道不長,隻是有樹蔭遮擋月光的地方,整片林中都顯得有些陰暗,夜裡草木生出的水汽匯集,飄拂在林間,更添一分朦朧。 等走出林子,麵前一段懸崖,白茫之下,崖壁間幾株幽樹長出,在懸空中伸展樹姿。 林道在這裡一個折彎,順著崖邊往右而去。袁迎舟繼續移步,再走了有十數丈,前方正對懸崖的地方,右邊一些屋子坐落,以一段院墻為隔,離懸崖邊僅有不足一丈。 “掌門師叔!” “掌門師叔!” 似乎是正有些出乎意料之外,稍顯局促的兩聲。 順著院墻外的臨崖小道,袁迎舟邁動步伐,徑直走去。那邊一道月洞門的兩側,兩位守在此處的參合峰弟子見狀,忙是迎上前來,拱手行揖道。 “嗯。”袁迎舟點頭一聲,目光稍微朝二人身後的月洞門內望去一眼,向著二人道,“你們回去吧,此處有我。” “可是……”二人互相望視,均是猶疑,麵上神色難以展開。 “你們師父那裡我會去說明,你二人不用擔心。”袁迎舟口中又一聲淡淡的話音。 “是!”聞說如此,二人這才有所打消疑慮,齊齊恭敬一聲,告辭而去。 跨過月洞,就進入了院墻。其中數間屋子,袁迎舟走進來,稍微有所停頓,往左首的一間屋子走過去,推開一扇虛掩的門,屋中的景象展現在眼前。 一張木床,兩張桌椅,以及一位端坐沉思之人。那人也不是別人,正是日間受挫於清殊道人的禁製法術,被請上參合峰來做客的祝青鋒。 “是你!”袁迎舟推門踏進一步,立時迎來一聲。 “是我。”一聲回應,袁迎舟的目光落向屋中之人,見他放在桌麵的右手手臂上,仍舊青紫一片,口中話音又起,“清殊師叔那一招禁製術法,引萬載冰寒,修道中人常難抵禦,你要怎生以如此身軀承受?” 祝青鋒冷冷的聲音道:“這是我的事,卻與你無關。” 袁迎舟朝他看去一眼,道:“但我看你現在無劍傍身,內息氣運實與常人無異,如今再加身受冰寒之傷,不便活動,甚至還更有不如。”說道中,自顧自朝前,走到窗邊。宅院兩麵臨崖,在窗外的這一麵沒有院墻,外麵是一片大約兩丈方圓的小塊土地,幾株鬆木歪斜長在崖邊,樹冠之外已是茫茫崖澗。透過窗欞,他目光徑直望向外麵的深崖,口中話音延續,“相傳世間有獨辟蹊徑的法門,舍棄自身的修煉,專修於身外之物,以劍為用,可修成劍芒,‘人為劍宿,劍作人身’,是為‘劍修’。你竟是走上此道。” 祝青鋒抬頭看來,道:“那又怎樣,難道可也是成了你口中的‘旁門左道’?” 袁迎舟兀自麵向窗外,口中道:“就算我不這麼說,你那功法威道有餘,但破綻太大,使用出來好比懸崖起舞,生死一線,對付尋常的武人尚可,麵對氣運高深之人就可謂不堪大用,潰敗隻在頃刻。倘若不能棄之,將來難說不會反而為其所累。” 祝青鋒冷哼一聲道:“不用你操心,那對決之約尚在,你盡管來比便是。” 袁迎舟轉頭一眼,目色閃動,直言道:“你還在想那比鬥,你贏不了,但我也不能坐視你枉死在那‘鎮妖塔’中。所以,你還是走吧,趁著夜深,外麵的弟子我已經打發走。”說到最後,已然是又移開了目光。 祝青鋒用左手去按在右手小臂,口中道:“不用你來裝好人,省省你的心思,你我都知道那全是些虛情假意,三位師弟的血債我可還沒有從你身上討還!” 袁迎舟道:“你還在懷疑我,三位師弟的遇害與我無關,是當日那邪皇身邊的一位異人,我曾親眼見識過他的手段,某種驅禦幽魂厲鬼的術法,中者三魂七魄俱損,就連韓師弟也險遭不測。” 祝青鋒默然一刻,仿佛有過一陣思索,開口而道:“你這推托的說辭實在不怎麼高明,扯出這般離奇,大可不必如此枉費口舌,我隻相信我親眼所見。” 袁迎舟道:“你可也並沒有親眼看到我傷害三位師弟,不是嗎?還有,”說著,轉口一聲,“別以為你們的事密不透風,你當年離出宗門,後麵遊走世間,便與那‘光芒殿’有過往來,怎會不知其中有這一號人物?” 祝青鋒道:“魔教中有幾號人物與我何乾,在我還沒有為三位師弟報仇雪恨,休要令我信服,你若如此放我離去,定有後悔之日!” “袁師兄說的沒有錯--” 在袁迎舟這邊暫時還未言語,隻將眉目間匯集疑慮之色,這時伴隨後方傳來一道聲音,韓東滄的身影出現在門下。 “祝師兄,”接著時,韓東滄走進來,口中稱呼一聲,繼續說道,“袁師兄所說確有其事,當日那鏡州城中,當真有一位身負詭奇道行之人。那時我與袁師兄商討定,由我前去試探那人的底細,後麵在街巷中有過一次交手,我中上那人的一招奇異招數,一度恍若失神,舉足不知身在何處,在山下流連多日方回。” 祝青鋒抬眼看來,沉聲而道:“難道你也要為他說話嗎?” 韓東滄應道:“此事我親身經歷,如何有假。那城外棄廟之事,先前袁師兄也與我講過,相信同祝師兄一道的幾位,定然也是身中此招。而除去袁師兄誤殺的一人,另外兩人不見蹤影,想來該是同我一樣,無神遊走,自己去到了其他地方,也不一定身死。” “好一個‘誤殺’!”祝青鋒冷笑聲道,“周子林師弟分明死於這屋子裡某人的劍下,火焰貫穿透體,這點卻是抵賴不掉!” 袁迎舟稍作頷首,慨然道:“沒錯,他是死在我的劍下,但情況也不如你想的那樣。那異人幾度往復周旋,想來存心嫁禍,你氣運全無,沒有察知也是無怪,但我和韓師弟二人你該相信。” 祝青鋒冷笑不絕道:“這些年來我等順天應命,倚天倚命倚靠自身,偏偏不倚外人,如今倒叫我來相信你?” 袁迎舟道:“你要如此我也無話可說,如今周師弟屍骨未寒,我知你痛心疾首,也為他報仇心切,你可以堅持保留你的看法,我也不再作辯解。但眼下這一條門路依然留給你,是去是留,盡可自便。” 言罷,已然是徑自而去。 韓東滄轉頭望望他的身影,回頭過來皺眉著,口中道:“祝師兄,先不管你和袁師兄之前在外麵遇到的事,如今你陷入如此境地,袁師兄他是真為你好。他今日回來,一句也沒提你的事,這個時辰才獨自過來,看來他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我們也曾經在落仞峰上同門一場,自然也是不希望看到你遭受不利,望你再考慮考慮。” 頗有幾分懇切切的話語,祝青鋒聽來默不作聲,隻將青紫的右手使上力,握緊了緊。韓東滄遂是不再停留,跟著也出了屋子,回身合上屋門。 “咚咚咚。” 三聲敲門聲響在門上,金燕從地上爬起來,過去開門,伴隨一縷月光照進,門主袁迎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啊師父,你怎麼過來了,”金燕口出訝異,回頭向屋中之人看看,不由得笑了笑,說道,“我正在讓他幫我煉氣呢。” 袁迎舟默然不語,隻朝此刻屋子裡、正撥弄得手中一柄劍上不斷升騰火焰的人看去,頓一頓,朝他開口道:“月亭,你跟我來一下。” 說完,轉身徑自而去。 柳月亭放下手中的劍,跟著行出,一縷思疑匯聚在眉間,開口問詢,袁迎舟隻是三言兩語,讓他隻管跟上,偶爾回頭看來一眼也是目色深重。柳月亭揣度是自己幫助金燕師姐煉氣的事,果然不太妥當,如今師父已經為此生氣,自己也感到沒臉再問,一度更是愁眉不展。 心情復雜著跟在後麵,不覺中已然來到天都峰上,這時候的山門廣場一片寂靜,一個人影也沒有,空曠而冷清的樣子,跟今天白日裡的景象完全兩樣。 柳月亭四麵看看,又繼續跟上,穿過天都峰上如城池般的屋宇群,經由盤崖山道上達玄清峰。之後,在師父袁迎舟仍自深沉無聲,而他也難以發問,盡皆的默然中,再一路行去,等停下腳步來,已是站在一座並不算有多麼宏大的殿宇前,僅由數間屋子組成的一座殿閣,門中唯一處供奉香火之地,清靈殿。 “你在這裡等一下。” 袁迎舟轉身過來,說道一聲,在柳月亭恭聲應承,他回身進入殿閣之內。 長夜通明的燭火照耀,殿內顯得頗有幾分亮堂。 走到牌位墻正中,墻櫃後方三座巨大神像,而在牌位墻前方的一方香臺上,對應也有三個青銅香壇。袁迎舟抬頭而望,目光在牌位墻上掃過一眼,隨後低頭,伸手去捧握在其中的一個香壇,緩緩轉動之際,伴隨轉動到位時的一道輕微的機括聲,在一陣沉悶的石磨聲響中,後方最左側的那一座神像緩緩退入墻壁之內,原來的位置上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階暗門。 有隱約的微光從下方傳來,袁迎舟提步走下臺階,經過一段不長的甬道,來到微光的源頭,一間尋常屋子大小的石室。 袁迎舟目色閃動,視線環視一周,石室中的陳設除去幾座石臺便別無他物,石臺的上麵倒是陳列頗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各種器物,其中要以劍架上各式各樣的劍為多。而此刻,袁迎舟的目光定格,卻是落在一副七層的劍架之上,那裡赫然已有三劍陳列,除去最下麵的一把周身黑霧縈繞,看不到本體,上麵的兩把倒是展露分明,便是白日裡交於清殊道人的“天權”與“天璿”二劍。 “師父,弟子知錯,不該隨便去幫師姐煉氣。”看到師父袁迎舟的身影從清靈殿出來,眉目間仿佛更加凝重,柳月亭垂首而道。 “你那白日所用功法,此刻再用一次給我看看。”袁迎舟不理會得,隻是開口如此說道。 “啊?”柳月亭夷猶一聲,抬頭看看,此刻袁迎舟手上正遞來一物,三尺多長,周身似曾相識的某種不散黑霧。 “就像你白天所做的那樣,再做一次試試。”袁迎舟又道一聲。 “是。”柳月亭聽出話中之意,應承一聲。再度看向那身前之物,雖是依舊有些神色不定,但還是伸手接了過來,之後便試著平心靜氣,按照師父所說,舉劍運氣,使出一招下劈。 而伴隨他的這一動作,那白日裡的景象再現,赤紅色的火焰劃過半空,留下一道火焰之痕,隨時間而燃盡,化作一絲殷紅細縷。同時,他手中的物事上也是燃起火焰,吞盡黑霧,二十年來隱秘保存於門中“開陽劍”,如今也顯露出本來麵目。 然而在另外一邊,袁迎舟閃動清冷的目光凝視,深沉的臉麵上,並沒有為“開陽劍”的現身而存有多少欣然神色,反倒是在目光凝視向那一片如血殷紅,匯聚於眉間的思慮之色又多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