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公堂(1 / 1)

天瀾筆錄 子慕淩兮 6429 字 2024-03-16

葉臻心裡早有疑問。若景宏真是按照衙役所說,一聽聞葉鶴林的身份就清了場,秦國公又是如何得到了消息,她的身份又如何會傳得人盡皆知?景宏不會如此不知輕重真把葉家的事到處嚷嚷,那麼是誰在幕後操縱,試圖用輿論的手段推波助瀾?葉鶴林難道是真的見過葉臻身上的胎記麼?不然大可隻說有胎記,何須精細到顏色和形狀。   等等……她突然想起來,兒時她與淑和公主好到穿一條褲子,當然也一起洗過澡,蘇淩蘭後背似乎是有胎記的。隻是當時年紀太小,沒怎麼過心,眼下年月久遠,還真不確定是不是青色月牙了。   難道,葉鶴林見過剛出生還沒被掉包的蘇淩蘭,也就是真正的葉臻的後背?或者有接生的人走漏了風聲?   不管心底如何波濤洶湧,葉臻麵上卻是一片冷然,頗有些慵懶地坐在椅子上,單手支著腦袋,這臨川府的衙門公堂儼然已經成為她的主場。   她右手微微發力,覆蓋屍體的白布就被掀起一個角。景宏毫無心理準備,乍看之下,大驚失色,清了清嗓子勉強維持住儀態。   葉臻說:“且不論他們是否是葉家人。青城山悍匪下手之狠辣,在場許多人都看到了。景大人,這等兇惡之徒,是否該嚴懲?”   她這話問的聲音不小。剛才那一掀人群中也有不少人看見了那慘不忍睹的屍首,再聯想到昨晚望川樓的慘狀,都不免對青城山產生了怨憤激怒之情。   葉臻對於把矛頭指向青城山毫無愧疚之情。不管是所謂報仇也好還是被人利用也好,青城山殺了人,累及無辜,不管被怎麼處置都是罪有應得。   “本官早已帶人查封望川樓。”說起此事,景宏終於稍微有了些底氣,麵上卻又露出些許無奈之色,“至於兇徒之事,本官已經連夜上奏,請朝廷派兵,清剿青城山悍匪。”他聽懂了葉臻的暗示,是把事情結束在青城山上。無論當時有多少人看到了聽到了幕後主使是寧壽宮,隻要官府裝聾作啞蓋棺定論是青城山和葉家的私仇,先把輿論蓋下去,後麵到底牽扯幾方利益,他們私下再慢慢查。   秦國公這時哼了一聲:“景大人若是不敢得罪寧壽宮大可直言,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這是借刀殺人的戲碼。區區一個青城山,就能向朝廷交代了嗎!”他身後的秦明繡霎時白了臉,失聲叫道:“祖父!”她明顯是還想說些什麼的,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葉臻怪異地看了秦國公一眼。她原先以為秦國公隻是對身為葉家人的她充滿敵意,想要為孫兒的死找一個發泄口,可現在看來他是老糊塗了嗎?怎麼在這個時候還要提寧壽宮火上澆油?一麵想,不讓玄天承和她一起來果真是正確的,要是看到鎮北侯,這秦綿川還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   “國公爺這話毫無根據,還是不要拿出來亂說,省得誤導大家!”葉臻一下子疾言厲色起來,冷笑道,“方才國公上來就汙蔑我是罪臣之女,現在又不分青紅皂白要把臟水往寧壽宮頭上潑。秦公子罹難,切膚之痛我感同身受,可國公受人唆使、任人挑撥,聽風就是雨的,豈不讓人看了公爵門第的笑話。”   她遞了臺階,也提了秦國公應當最在意的門楣尊嚴。她當然知道秦國公的話不是空穴來風,即便是她自己也不能問心無愧地說張燁跟這件事沒有關係。可寧壽宮畢竟代表著皇權,又牽係著相當一部分舊貴族的利益,沒有切實的證據,隻有一些捕風捉影的揣測,卻會逐漸野蠻發酵,成為朝廷根基最致命的蛀蟲。秦國公若是還有幾分理智,應當很快能明白過來。   人們渴望聽到真兇是寧壽宮,並不是他們真的對寧壽宮有一個多麼確切的罪惡的概念,也不是他們了解了事情的真相,無非是出於一種獵奇心理與底層人物隱秘的心思,想要看到高高在上的人跌落泥潭汙名纏身。   至於人群之中那幾個權貴家的親眷和下人,無論原本抱著什麼心思,都似乎被空氣中無名的氣氛包裹,不自覺地與他們一貫看不起的人一起吶喊,好像這樣子就能為家人的慘遭殺戮找到一個宣泄的出口。   葉臻用餘光留意著人群形形色色的反應,在不經意又看到玄天承時,不合時宜地想起昨晚在江邊他的那句“若他真是兇手……在局麵穩定之前,我會為他粉飾”,心底嘆了口氣。她終究也成了這局內人,說話之時,也要暫且把真相放到一邊,先考慮大局的安穩了。她本以為自己會很厭惡且生疏,沒想到卻意外地駕輕就熟,編出這些場麵話,計較言語來回間的鋒芒和算計,這種能力好像與生俱來。   秦國公已經意識到自己失言。雖然葉臻給他遞了臺階,但他一時拉不下臉去踩,吹胡子瞪眼,說不出話。   葉臻也不指望他能說出什麼話來,徑直對景宏道:“大人,鬧劇該結束了吧?這是衙門,不是茶樓酒肆。若有實證,大可對簿公堂。我沒空在這裡陪你們捕風捉影胡攪蠻纏。”   胎記的事情無中生有,已經讓不少人潛意識相信了葉臻的話。她瀟灑地說出這話時,也有不少人感到新鮮和激動。臨川府衙素來算得上公正,隻要拿得出證據,知府景宏都會給出應有的判決——當然,在秦國公這樣的權貴之家的問題上,景宏一貫是有所偏私的。但周邊州縣均是如此,大家基本也都默認了權貴之家高人一等的事實,並不覺得這是多值得關注和思考的事。今日難得見到一個完全不給知府和秦國公臉麵的人,大家無法名狀心中那股沖動究竟是什麼,隻是本能地想看到這出好戲再演繹下去。   人群的這種無知覺卻異常堅決的沖動,無疑就是先前葉臻和玄天承在望川樓後山平臺上預料的那把無形而鋒利的刀。今日公堂上的鬧劇也好,從昨晚到現在的流言也罷,都在企圖用瑣碎而看似嚴重的現象和輿論來擾亂視線,好在他們先行一步,早已有所準備,在嘈雜的人聲中,緊緊抓住了主線。   以為牽涉葉家就會讓她自亂陣腳麼?恐怕是打錯了主意!   葉臻縱觀全局,盡管已經對景宏頗有微詞,卻不得不贊賞他一點,起碼他屈於秦國公的威壓,卻沒真的諂媚到把魏平和葉鶴林兩個重要證人帶上堂來,在大庭廣眾之下或者說在秦國公的意思下開堂。他將胎記的事主動或被動地透露出去,也正是給了她一個自證身份、反客為主的契機。   話說到這一步,戲應該已經唱完了。葉臻回頭小聲問林舒安:“去問了沒?使者到哪裡了?”   話音剛落,就有衙役高聲喊著“退避”,一麵撥開人群小步快跑進來,氣喘籲籲說:“大人,欽差到了!”   景宏顯然是一直在等這個消息,聞言如獲大赦,當即響亮地拍了驚堂木,大喊一聲:“退堂!”   人群再度沸騰,舍不得接下來的熱鬧,又想要一睹欽差風姿。然而剛才態度溫吞的衙役這時突然異常堅決,不由分說地就開始清場。臨川府衙到底不是吃乾飯的,轉眼之間,鬧如市集的公堂就已經恢復莊嚴肅穆——當然,本來就該是這樣的,臨川又不是什麼刁民聚集之地,是豐饒富庶百姓教化的城池。   葉臻看在眼裡,驗證了自己對景宏的猜測,冷笑。不過她也不得不承認,夾縫之中,景宏的處理方式不能算多敞亮,但的確八麵玲瓏。   景宏如今能扯虎皮借力打力,對著秦國公時也不再像原本那樣唯唯諾諾。他站了起來,腰桿子也挺了幾分,對著臉色有些灰敗的秦國公做了個禮,“國公爺,多有得罪。”   秦綿川到現在怎還會不知自己被人利用,又被架到臺麵上當做醜角被眾人看了出好戲,一口痰哽在喉嚨裡不上不下,心裡窩了老大一口氣。眼見欽差的陣仗已在府衙前停駐,這口氣更是不吐不快,便想要揪著葉臻去給欽差訴苦,卻見葉臻早已不在原來的位置上。   葉臻跟玄天承站在一起,揚起的下巴帶著幾分驕傲。   人群散去,玄天承已經摘下鬥笠,看向她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嘴角卻也帶著笑意。她做的比他想象的要好太多,並不需要他插手,也誠如她所言,他插手會把事情變得更復雜。不過,他見到了她三言兩語化解危機,她也知道他一直在身後支持。   他的劍不用出鞘,隻要在那裡,就讓人心安。葉臻如此想道。她的底氣來自對局麵的分析把握,也來自他的遙遙相望。她知道,那一瞬間,他是真的會拋下一切身份地位,奮不顧身地拔劍而起。   即便暫時無法回應,但這份情深義重,她視若珍寶。   倒是秦國公,認出了玄天承,一肚子氣終於找到了發泄口,沒好氣地說:“是你小子在背後搗鼓呢?我說這女娃娃好厲害的嘴。”他絕不可能承認自己被個小丫頭拆了臺子,把鎮北侯當做對手,總算讓他心裡舒服了點,又可以擺國公爺的架子了。   玄天承執了晚輩禮,對這話不置可否。記在他頭上也好,倒省的秦家去找葉臻麻煩。   葉臻也算是看清了秦國公的為人,就是個脾氣有點倔的老頭子罷了,不想跟他計較口頭上的顏麵。不過聽秦國公的口氣,倒是與玄天承頗為熟稔?   玄天承看穿葉臻的心思,有些無奈,低聲解釋:“秦國公對晚輩都這樣。”他頓了頓,罕見地遲疑了一下:“他一度想把孫女嫁給我。”   “啊?”葉臻心中頓時警鐘大作——雖然她已經在心裡無數次提醒自己他娶妻跟自己沒什麼關係,一麵下意識抬頭看向秦明繡,後者早已雙頰緋紅低下頭去,心裡更是壓了塊石頭似的,悶悶地“哦”了一聲。   “你在想什麼?”玄天承本意是想坦白,沒想到惹得她更胡思亂想,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他想嫁孫女,跟我娶不娶有什麼關係?”   他這麼說,葉臻稍稍放下了心,一麵感嘆,他可是貨真價實的黃金單身漢,多少名門望族眼裡的香餑餑,誰不知道選了鎮北侯做女婿就是扶搖直上。她這時覺得自己的視若珍寶有些無足輕重了,目光便有些暗淡。   玄天承熟知她的脾氣,哪裡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但以眼下二人的身份地位,他再怎麼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不如談正事,倒體會出二人誌同道合心有靈犀,轉而說道:“戲唱完了,棘手的才剛開始。”   葉臻沉下心來。片刻的心緒波動後,她又恢復了原本淡然的心態,想道,她本就是奔著給葉家翻案的目的去的,若是如願以償,又或是更進一步恢復公主身份,她要他做駙馬,那就是天作之合,誰敢說個不字?乾嘛在這裡拿不起放不下,一股小家子氣。   外人看來,這二人卻是旁若無人地咬耳朵,姿態親昵。秦國公看在眼裡,臉上便掛上了不悅。隻不過鎮北侯是手握兵權參與朝政決策的近臣,秦國公哪怕有晉中秦氏作為倚仗,也是絕不敢憑借“公”的身份對“侯”隨便擺臉色的。   景宏這時又縮入了他的龜殼,一言不發。這算是他的立身之本了,仔細看來,他八麵玲瓏,卻也絕不輕易靠到一邊去,這才能在看似搖搖欲墜的境地中站穩腳跟。至於衙役們則是更加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欽差就是在這樣古怪又緊張的氣氛中轉過了照壁,走到眾人麵前來的。   出乎意料的,這位欽差異常年輕,最多不過二十出頭,且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許是一夜車馬勞頓,衣冠頗有些狼狽,二月的天裡,額頭掛著薄薄一層細汗,一張溫潤如秋月的臉也紅撲撲的。他身量頎長偏瘦弱,走來的時候微微攏著廣袖,頗有一番風流韻骨。   景宏嘴角明顯一抽,卻還是摸了把額頭上的虛汗,一路小跑著下來,對欽差行了一禮,舌頭頓了頓,才說:“下官臨川知府景宏,拜見上差。不知大人如何稱呼?”   景宏四十多歲了,對著一個年輕的書生行此大禮,場麵多少有些滑稽。   “景大人不必多禮,在下一介布衣。”那書生一本正經地說。   “……布衣?”景宏臉上的笑容有點繃不住了。   書生點了點頭,甩了甩袖子,繞過景宏,背著手走上了臺階,一麵說道:“在下方仲革,單名一個榆字,陛下尚未授官,自是一介布衣。”   他聲音清冷,並不響亮,卻擲地有聲。   名字一出,便是秦國公都不能做壁上觀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皺起眉頭,思考女帝此舉之意。   今科文武兩狀元,武狀元沈煜,便是那日在宮中公然挑釁玄天承的沈家三公子,而這文狀元方榆,出身微寒卻頗有傲骨,文采風流譽滿天下,欽點狀元之後,本是要按規矩先入翰林院的,但因受刑部侍郎吳平雲賞識,看中其對國家法治的見解,經過吳平雲之妻、禦前女官夏攸寧的舉薦,被納入了三法司官員的考察名單,因而也不外放,隻做副手暫且跟在吳平雲身邊學習。   方榆不是任何派係的人,硬要說的話,得到吳平雲的賞識,算是與鎮北侯有點關係,不過以他傳聞中的操守,應該是不屑投靠任何人,當然,也不怕得罪任何人。   這是擺明了要把事情查的清楚明白麼?   秦綿川忽然想到剛才來府衙前下人遞來的消息,今日朝會上會有人彈劾他的門生。他哪裡會不知他們乾的那些好事,畢竟秦氏也從中得了不少好處。每個利益集團都是如此,上麵依附皇親公侯之家,下麵通過科舉和官場壯大勢力,這種事素來都是大家心知肚明抱團取暖,不把事情做的太過分,朝中最多也就是讓督察院時不時彈劾警醒他們不要做的太過,彼此相安無事。秦國公本也以為今日就是尋常的一次彈劾,但與方榆的出現聯係在一起,他退居享福後變得有些遲鈍的那根神經忽然猛地一抽,產生了一種山雨欲來的危機感。   方榆已經走上了公堂,來到景宏方才的位置上坐下,聲音仍舊古井無波:“景大人昨夜想必收到了密令,聖旨就不宣了。案子進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