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臻在青城山與鉞寧等人對峙之時,王福山剛剛從金溪別業出來。 他此行是來上交例行的供奉,順便報告鎮北侯的行蹤。他敏銳地覺察出今日轉運使的興致不是很高,還惴惴道是自己這個月孝敬的不夠,卻發覺轉運使今日身邊沒有那位可人兒小朱氏陪伴,袖口和鬢角都濕漉漉的,不復尋常體麵。他於是沒有將自己準備了一晚上的話說出來,請了個安便告退了,一麵思索著或許要為轉運使再物色幾個更加水靈的女子。 他下山時,雨愈發大了,手中的紙傘在淒風苦雨中搖搖欲墜。別業笙歌已歇,下山路上也少照明,兩側樹木蔥蘢掩映如詭影。他來此從不帶隨從,也自然無人為他提燈引路,平日裡他總覺得這條路片刻就到,今日走得滿頭大汗,一身簇新的衣服全被雨水打濕,也不見來時的車馬,心底不由恐懼迭生,加快了腳步。奈何他肥胖體弱,一路又懷著心事心神不定,走了十來級臺階,腳下一絆,撲騰便往前摔去。 他暗罵,看著眼前陡峭的十來級臺階,想要在摔個頭破血流前穩住身子,身體卻突然詭異地不受他控製。 雨聲嘩嘩,蔥鬱樹木掩映的石階底下,忽然現出一團黑影,疏忽即上,閃電般直沖他麵門而來。 他恐懼地睜大了眼睛,瞳孔中倒映出一個黑色的輪廓,下一瞬,整個人被倒提起來。衣服垂下遮蓋了視線,眩暈中,他恍惚看見了幾百個猙獰的頭顱,齊齊張開了血盆大口,朝他撲來。 那是他最後看到的畫麵。 雨勢滂沱,石階上隻剩下一把紙傘,晃晃悠悠打了幾個旋,被吹上了樹梢,喀喇一聲撕成兩半。 清早的渝川縣城,雨勢仍舊不減,光線晦暗不明。 守衛打開城門,開始檢查進城百姓的過所,忽覺頭盔滴下的雨水又腥又臭,下意識抬頭看去。 城門不算高,他擦了擦眼睛上的水,看見門樓上似乎掛著一塊塊什麼東西。他瞇起了眼睛,仔細看了又看,趕忙招呼兄弟們一起過來。 一直仰著頭,嘴巴裡就流進了雨水。守衛咂了咂嘴,罵道:“娘的,誰腦子有病把豬肉掛在上麵?” 這時,旁邊的小弟已經默默退開了幾步,用手擋著頭頂,顫顫巍巍道:“老大,那……好像是個人……”話沒說完,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什麼……”守衛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喉嚨口就是一陣惡心,踉蹌跑到城墻根下大口嘔吐起來,把早飯吐了個乾凈,直吐得黃水都出來了,還是覺得胃裡翻江倒海。他頭暈目眩的,慢慢回過神來,對扶著他的小弟罵道:“還不快去報官!” 零散的肉塊被幾個膽大的衙役取了回來,放到縣衙的中堂,一一碼放,慢慢拚湊出了人形。 堂中眾人凝神屏息,六神無主,因為知縣王福山不見了。 眾人麵麵相覷,可就算王福山那日日同床共枕的夫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最後還是師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一堆肉,立馬別開了頭,尖聲道:“這……似乎就是知縣大人。” 眾皆駭然,盡管沒有找到頭顱,但隨著肉塊拚合,越來越多的身體特征證明這就是失蹤的知縣王福山。何況,知縣昨日穿的衣服被完完整整地釘在門樓上,吳家裁縫一眼認出那就是知縣才做的新衣。 方才已經止住了嘔吐的,此時又忍不住開始吐了。 這堆肉肢解的手法,連縣裡最好的屠戶都要甘拜下風。肉切得乾乾凈凈整整齊齊,剔除了骨架和表皮,還特意扒掉了皮下肥厚的脂肪。那兩隻熊掌般厚實的手碼在兩邊,右手上還帶著明晃晃的大金戒指。 王福山的夫人嚇傻了,雙目呆滯,連哭也不會哭了,她的兒子上前攙扶她,她咚的一聲暈了過去。 “查,必然要查得水落石出!”王福山的兒子哭喊著說,“青天白日,究竟是何賊人如此猖狂!” 城門口的發現不脛而走,恐懼在人群之中迅速蔓延。死的是知縣,又被人挑釁一般地分屍後懸掛在城門之上,在此之前竟無一人發覺。 很快便有小道消息說一切是鎮北侯所為,最先討論的人信誓旦旦說這一消息是自家一個在衙門當捕快的親戚傳出來的:鎮北侯是昨日才來渝川縣,知縣當夜便遇害;有親見者說鎮北侯曾當街嗬斥知縣討要獻稅,知縣以全縣貧窮之故拒絕,鎮北侯便殺人分屍以震懾全縣百姓;何況傳聞鎮北侯當年誅殺西夏大將也是在一個夜晚悄無聲息取其頭顱,殺一知縣豈非探囊取物。 渝川本是個不起眼的小縣,一應事務均由知縣做主。某種程度上,府衙在此就是天威。是而,盡管根本沒人知道這個衙役是誰,百姓們都對這一消息深信不疑。 今早官府又派出人手去追要獻稅,更是將民眾的恐懼與憤怒推到了頂點。貧困交加又聽聞知縣慘死噩耗的百姓選出了十來個識文斷字的代表,趕到縣衙去尋說法,又在官府保護下來到了驛館找鎮北侯。 然而,鎮北侯不在。不僅鎮北侯不在,連洛逸和莫雲禮也不在。那位戶部主事唐大人連同他的書童,也一並失蹤。這一切愈發坐實了傳聞,於是民眾由鄉紳耆老聯名代筆,又由官府上表萬民書陳情,請朝廷懲辦鎮北侯,給渝川城一個公道。 留守驛館的神策軍將士攔不住人,又不好動手,隻是拚命攔著不許他們進入鎮北侯的寢室,一麵派人傳信往臨川請鎮北侯速歸。校尉周濟知道自家侯爺重心並不在渝川,事先也未料到會出這麼一樁意外,於是又聯係了血影在西南的主事雲何,請他調派人手來查王福山被殺案。 等費盡力氣把那些鬧事的人都關在門外,封閉了驛館後院,周濟才坐下來,問手下的士兵,臉色十分不好:“小五和他帶去的人還是沒有消息?” 親兵回話說:“沒有消息。我們如今所知也就是唐大人和小五他們都去過那家書店,接著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周濟擰著眉頭,說:“王福山暴斃,侯爺和唐大人都不在渝川,流言對我們不利。若等侯爺回來,隻怕渝川早已被賊人控製。”他於是派出一個書香世家出身的親兵,借談判的名義前往府衙查看王福山的屍身,一麵又挑了兩個身手靈活的,今夜與他一起潛入金溪別業。吩咐完,他拍了拍剛才回話的親兵,“那家書店叫什麼?咱們走一趟。” * 薑堯被弟子從床上搖醒,十分惱火,但見弟子身後跟著許夫人,還以為是監察禦史許清源傷情反復,於是一骨碌爬了起來,道一聲失禮,披了定做的白大褂就往隔壁走。 他向來披了那身白大褂就像是換了個人,無論原先多麼萎蔫,一下子就精神抖擻雷厲風行。不等弟子再多說,就拉開了門,差點跟一個幾乎貼在門上的人撞了個滿懷。 他往後退了幾步,道了歉。接著便看清了那人,微微蹙起眉頭。那人與他身高相似,隻是更為壯碩,看年紀應當有四五十歲,但比實際的要年輕。他接著敏銳地看出此人之前是個將軍,左腿走起路來微跛,但被控製得很好,可見多年保持著良好的鍛煉……啊不,應該說武功不俗,或者說靈力深厚。而那一身穿著,盡管低調,但薑堯在這裡閱人無數,當即看出起碼也是公侯之家。 他用餘光瞥了眼身後明顯麵帶不安的小弟子和許夫人,麵上一派鎮定,右手插在口袋裡,握住了一把鋒利的手術刀,隻見那人微微笑了笑,說道:“薑大夫不必緊張,我隻是想來抓幾味藥。” 他雖笑了,薑堯卻覺得渾身不舒服,冷聲道:“既是抓藥,拿了方子到大堂吩咐夥計便是。此處尚有病人靜養,還請速速離開。” 薑堯知道百草堂四處都有無極閣影衛暗中保護,再加上他自己會拳腳功夫,故而不是十分害怕。但百草堂後院有不少病人,更有許清源和他的女眷,他唯恐此人是沖著許清源來的,不免心生警惕。 便聽那人開口道:“本侯與清源的父親過去頗有交情。聽聞清源赴任路上遇刺,在此養傷,許大人急得很,托本侯先來看看。” 他說這話時,語氣倒是很溫和自然,薑堯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先入為主,風聲鶴唳了。一麵腦子卻轉的飛快,眼前這人,難道便是葉臻多次提及注意的安寧侯陳崇緒?外貌都符合的。 薑堯正在思索間,許夫人已然低低驚呼出聲,眉眼間帶著顯見的喜悅:“您就是公公常提起的陳世伯麼——請恕晚輩眼拙,不曾認得。” 陳崇緒看了她一眼,和藹道:“你是清源的媳婦?陳郡謝家三小姐?你大哥滿月時,我還抱過呢。” “真的?啊,我想起來,我十二歲時,母親還帶我們姊妹去安寧做過客……” 若放在往常,許夫人是不會就這麼說出來的。可她遭逢巨變,丈夫如今還昏迷在病床上,大夫說或許腿保不住,隻覺得天都塌了。偏偏又人在異鄉,這時驟然遇到安寧侯,怎會不覺得分外親切? 兩人一下就聊得火熱了,許夫人哭著說請安寧侯幫她抓到傷害她丈夫的兇手,安寧侯安撫著答應。 薑堯站在一邊,覺得一切都很奇怪,想要出口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盡管他有這樣的直覺,但他並不想摻和到這些爭鬥中去。 許夫人已經帶著安寧侯走到了許清源住的廂房,許清源住在裡麵,用一扇木門隔開,外間用作女眷陪床和待客的場所——即便是養傷,卻也陳設得如上京家中一般處處精致。 侍女為二人看茶,又怯生生給薑堯遞來一杯。薑堯在她詫異又略帶鄙夷的目光中一飲而盡,隨手把茶杯倒扣在茶盤上。 從百草堂大堂內等著的一眾下人身上,他已經確認了陳崇緒的身份。他招來一個影衛讓他把消息帶給葉臻,便不想再管這事,想回去再睡會兒,偏聽陳崇緒叫住了他,溫和道:“薑大夫,聽說你醫術很不錯?在這百草堂,是否屈就了?便是國手神醫也當得!” 薑堯不卑不亢道:“安寧侯抬舉,愧不敢當。” 陳崇緒笑起來:“許大人這般兇險的傷,你都能治好,可真是不一般……” 都是聰明人,薑堯一下便意識到,陳崇緒知道那傷口是槍所致。陳崇緒深邃的眼睛直直審視著他,若非他也是槍林彈雨過來,隻怕早就繳械投降。他想起葉臻帶來的那支槍,摸不準陳崇緒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麵上仍舊不顯山露水。 許夫人這時感激地看向薑堯,附和道:“是啊,是要多謝薑大夫……”她嬌憨笑道:“等阿源好起來,咱們搬新宅的時候,薑大夫一定要來啊。” 薑堯隨口應著,心思全落在陳崇緒身上。旁的他可以不關心,但如果陳崇緒和那種槍支有關,是否也就與那個或許存在的和他一樣異世來的人有關?他聽出陳崇緒語中招攬之意,他是否要借這個機會一探究竟? “不光薑大夫,還有君寒姑娘。我聽說,若非那日君姑娘按住傷口止血,隻怕撐不到薑大夫趕來。”陳崇緒應和道,一麵看向薑堯,“話說回來,君姑娘呢?” 薑堯聽得陳崇緒提起葉臻,眉頭微皺。就見陳崇緒剝著花生,似是閑聊般地問:“薑大夫與君姑娘不是好友麼?她難道不曾跟你講過臨川出了大事?也沒跟你說她去哪兒了?” 雖然陳崇緒語氣還是很溫和,但無論是他說話的態度,還是他說的內容,都讓薑堯感到十分不適,他媽的老子跟君寒怎麼樣關你屁事,你一大早地來看病人影響我睡覺,還在這大搖大擺地吃東西嘮嗑?這是醫院又不是你家!偏偏在這裡他又不能撂挑子走人,隻能好脾氣地應付著,心裡已經罵了陳崇緒祖宗十八代。 “安寧侯說笑。”薑堯真是厭煩像個下人一樣被他們吩咐來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又事無巨細地回話,“堂主行蹤,自不會告訴我等。好友一說,更是無從談起。” 陳崇緒見他不識趣,偏又說得滴水不漏,便不再與他說話,轉而又去和許夫人聊天了。許夫人倒是很好奇臨川發生的事,陳崇緒便講給她聽。少女涉世未深,覺得此事煞是獵奇,聽得被殺死的是葉家人,又拍手稱快,末了抹著眼角說:“可見老天有眼,害我夫君的兇手必然也會得到嚴懲。” 薑堯心道笨蛋,兇手說不定就坐在你旁邊呢,你也不嫌瘮得慌。他本來想提醒病人需要靜養,讓他們注意音量,現在完全不想管了。但聽了臨川的事,到底還是有些擔心葉臻。 連槍都出現了,這個世界比他想象的要詭異得多。他真的能視而不見,如他所想那般隻關心治病救人麼? 他這時困意全無,索性走到大堂開診。 昨晚排了手術,今日本非他坐診的日子,因而大堂裡人寥寥無幾。牌子一掛出去,便有百姓聞訊趕來,奔走相告說薑大夫今日出診。 他本主修臨床和戰地醫學,來到這裡後又學了傳統中醫,大病小病都能看,診金也是尋常人家能夠負擔的,不一會兒,門口就排起了長隊。 一上午很快便過去,薑堯看完宣布午休,陳崇緒恰在這時走了出來,在桌案前停下。“民間大夫,竟也有如此膽識。”他拍了拍薑堯的肩膀,“百草堂是座小廟,切莫故步自封。” 尚未離去的病人聽得此言,神情各異。薑堯麵上淡然,吩咐夥計:“送安寧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