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始於那場秋拍...... 2001年9月3日,中國香港。 夜場進行到三分之一,耿寧突然發現,客戶不見了。 不是消失,而是不知所蹤,集體不知所蹤。 剛剛撂下委托人電話,抬頭的那一刻,耿寧被場內的清冷掃了個機靈,臺下稀稀落落,全沒了往日的擠擠挨挨,熟麵孔的大買家更是見不著一個。 耿寧望向拍賣臺,與拍賣師不期然對了個眼風。 香港是亞洲藝術品交易中心,駐港拍賣師多是具有本土文化背景的業內資深,國語、粵語、英語流利切換,絲滑碾過每一個競價階梯。 耿寧知道,這種“陽關三疊”的叫價,並非炫技,而是有意放慢拍賣節奏,好等待新買家入場。 巧婦難為,賃你臺上吆喝得再熱鬧,臺下沒人,也是白搭。 人都去哪兒了? ----------------- 金鐘大廈,Gutenberg拍賣行亞洲藝術品夜場。 人流魚貫而入,打了所有工作人員一個措手不及。亞洲場子不大,占地遠不及油畫。 同屬一個公司,業務板塊的體量卻不盡相同,隨著300年歐洲拍賣興起的油畫雕塑顯然屬於封疆大吏,而近些年才微微抬頭的亞洲藝術品充其量隻能算個從二品布政使。 今日情形屬實反常。 座位瞬間被搶光,大部分人隻能站在場地後麵,抻長脖子,擠擠插插,像簇擁在納庫魯鹽湖上的火烈鳥。 “這批東西哪裡出來的?國內國外拍場都沒見過,全是生貨。” “這麼厲害!整場子的生貨?” “你還別不信,圖錄從頭翻到尾,民國以後的展覽出版一個都沒有。” 四周圍一片訝異之聲。 “沒展覽沒出版,能......能保真嗎?”一位看客猶猶豫豫道。 “誰給你保真,人家拍賣公司可沒說過東西是真的。” “對對對,拍賣公司向來不保真。” “憑什麼?”插話的是一位年輕看客,雖是問句,語氣卻頗為理直氣壯,見眾人都看向自己,愈發振振有詞:“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講誠信,拍賣公司憑什麼不保真,賣貨收錢,保質保量天經地義!” “天經地義?”一位中年看客嗤嗤反問,仿佛聽到了一個莫大的笑話:“你當村東口買雞蛋呢?” 音量不大,一小圈子人裡卻也聽得清清楚楚,當即就有噗嗤笑出聲的。 “什麼?”年輕看客不明所以,被突來的一句砸得沒頭沒腦。 “現在麵前有仨雞蛋,我說是達芬奇畫的,你說不是,咱倆誰親眼見著達芬奇動筆了?”中年看客吐字清晰,口音不顯,黑色漁夫帽,亮色夾克衫,麵龐斯文儒雅,頗像千禧年春晚舞臺上唱跳的黎明:“藝術品玩的就是痕跡檢驗,沒有直接證據,更不可能100%保真。” 年輕看客一時語塞,麵皮發燙,不想有一天竟會被小學課本裡的達芬奇雞蛋給噎住了。 氣氛略僵,一位方臉看客拾起話頭,主動打起了圓場:“嗨!咱們中國人向來重承諾,最愛聽人把話給講圓了,動不動五雷轟頂天打雷劈什麼的,好像誰話說得越滿越狠,誰的可信度就越高,聽著心裡就越踏實。老外可不是這個路數!在他們看來打雷閃電就是倆物理現象,跟誠信有什麼關係?若有,你就說出原理。若沒有,非但保證不成,反而判你個'散播不實信息罪'。就前年,俄勒岡州的一家小拍賣行,在當地報紙上打了個廣告,說他們家的古董花瓶可以保真,你們猜怎麼著?直接讓州立最高法院給告了,告它虛假宣傳,連牌照都被吊銷了。” 竟然還有這樣的事?眾人訝異,類似的廣告語在港島可是滿天飛。 離奇新鮮的八卦向來最吸引人,氣氛霎時緩和不少。 “東西我看了,不僅生,還尖兒,就算假也是老假,絕對不是現代造偽。” “再說造假也得可一兩個門類造啊,要麼瓷器,要麼書畫,要麼古籍錢幣,哪有翻著花樣鼓搗的,怕不是錢還沒騙到,先被戰線給拖死了。你看這場子裡,茄子土豆四季青啥啥都有,肯定是從藏家家裡一鍋端出來的。” “嗯,即便有出版有展覽,也不過是多份心安,最後還得看實物,還得憑自個兒的眼力。” “對對對,秘而不宣的好東西多著嘞!” “你們說要是幾件也便罷了,搞來這麼一批,那得多大的道行?” “人家拍賣公司吃的就是這碗飯。要擱以前古玩店,最多也就挖地三尺,現在是全世界搜羅,別說挖地三尺,嫦娥的兔子吳剛的斧頭,隻要出得起銀子,都能給你弄回來。” “那這批東西究竟是從哪兒淘來的?”一位看客又將話頭扯回地球。 “我猜八成是回流?” “肯定不是島國回流,軸頭卷心一看就不是島國裱。” “還有那個天青堆白釉大瓷盤,口沿有磕,要是擱小日本手裡,非得給你描漆鑲金好一頓折騰。” 一眾看客點頭又搖頭,同意且無奈。 “預展時我聽拍賣公司的人講,是從一個美國藏家手裡釋出。當年洋莊出去的,自由女神腳底下藏了半個多世紀,從來沒露過麵。” “那藏家什麼來頭?” “我倒是問了,可人家支支吾吾不肯說,嘴巴咬得死緊。” “他們肯定不會說,拍賣公司都是簽了保密協議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能泄露客戶信息,古玩行裡的老規矩了。” “恐怕不單單因為保密協議吧!”還是那位中年看客。 “不然嘞?” “你們想啊,能藏住這些東西的人,還藏得這麼深這麼久,來頭不說,錢肯定是不差的,手裡指不定攥著多少大貨呢。一旦漏了腥,全世界博物館拍賣行不都得獅子老虎似地撲上去,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最後誰也撈不到唐僧肉!” 眾人齊齊點頭,張張麵孔好似從吳道子《八十七神仙卷》上拓下來的,眉眼各異,卻浸著相似的了然。 “別看拍場裡人山人海,十有八九都是槍手,背後大佬儂曉得是誰?” “哎,管他是誰?我瞧今天這情形,撿漏是沒戲了!” “什麼漏?”年輕看客又忙不迭地追問:“是不是圖錄封麵上的那匹紅玉颯露紫?大英博物館裡還有一隻照夜白,從圓......?” 眾人心中皆是一凜,近段時間的新聞報章如鋼筋水泥般兜頭而下,氣氛霎時凝滯。 燈光師正在調節照明,尋找場地最佳亮度布控。 射燈掃過眾人麵頰,像曬燙的河水在陽光下流動,三兩束光的功夫,激憤的湍流便已破碎成唏噓的蜿蜒。 好一陣沉默。 “你再仔細瞅瞅。”中年看客打破僵局,似也是有意提點。 年輕人又抄起了拍賣圖錄,細細端詳:但見一匹紅玉駿馬,骨騰神逸、紫燕超躍、氣讋三川、威淩八陣。 而在馬蹄的側下方,是一幅颯颯展開的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