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展端坐不動,但他其實自南離邁步前來,還未入大堂,就已在內裡向外覘視南離。 隻見南離五尺七寸冒尖的身量,一身大紅緞子蟒衣做了戰袍,胸口二品武官獅子補,鎖子護臂緊紮袖口,牛皮大帶裹著青黑的抱肚,足蹬小牛皮黑緞鑲邊的戰靴,這一聲武袍戎裝將身形襯得英風健朗、細腰乍膀,入內來時,昂首闊步、不卑不亢,果然大將風範。 近觀麵容,白凈麵龐長方臉、劍眉星目,英武中透著儒雅,再聽膛音朗朗、聲調沉穩地報進行禮,楊展心中頗有感慨:果然還是英雄出自少年,真有幾分趙子龍的風姿,我兒璟新恐亦頗有不如…… 心中如此思想,麵上不帶半分,依舊凝重,倨然開口問道: “人言趙鎮天將,乃子龍再世,卻是從何而來?” “南離若是天將,自然從天而降,奈何僅一凡夫,隻能從邛州騎著馬來。”南離抱拳躬身,卻答個不卑不亢。 “為何而來?” “為天下而來。”南離撤了躬身禮,一手抱帶,微微側身肅立。 “汝待怎講?” “搖黃壞天下、西賊傾天下,達虜入寇亡天下,勛公發書召南離會商大計,自然為的匡復天下。” “句句不離天下?那你說說,天下事何以至此?” “文臣無能,武將無德,致天下事敗壞!” “何以救天下,挽天傾?” “武穆遺訓,勛鎮不惜死,文臣不愛財,天下可救。” “哼哼,武穆遺訓,說的是廟堂之高,文武之德,今西川之事,我輩武勛袍澤該當如何?” “我輩同袍,但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踐此八字,西川可定。”說到慷慨處,南離將手輕輕一揮,如羽扇綸巾談笑間。 “啊!?……”楊展一咀嚼這八個字,有些呆癡,不由自主將身坐直,半晌才又語氣緩和一些地問道: “如此說來,西川事有可為?” “大有可為,然則需並力一向,上下一心,不可疊床架屋,令出多門。” 這是楊展最煩的一件事,一下就被南離說中了心坎上,當即來了興趣。 “若革除弊端,當以何為先?” “以糧為本,兵民一體,休養生息,徐圖恢復。”南離這次將一隻手平平一揮,如撫成都千裡沃野。 “嗬嗬,少年人黃口孺子,可曾見得達子,達虜肅王尚且敗於本鎮手下,汝有何恃,大言炎炎之餘,卻擅離汛地,縱兵擾民,又在此空談大義?” “為政者,民心為上。為將者,軍心為上。”南離向楊展又一抱拳。 “為政不恤民,為將不養兵,縱空活百歲,事到臨頭,誰肯為君出力?有誌不在年高,南離雖少不更事,卻可以筋骨為能,若為天下之事,大帥但有驅使,請任先鋒驅馳!” “帥爺但言南離縱兵擾民,南離不敢推托,若言縱兵絕非南離之願。邛州兵馬新編,軍紀正逐日嚴整,但不免良莠不齊,宵小之輩有犯過者絕不輕恕,伯爺但有明察,南離絕不推諉。” 這一番話不卑不亢、思路清晰,把楊展說得沒詞了,隻見趙南離還在那裡滔滔不絕,說到動情處揮手助勢,把個堂上一眾武將聽的不住點頭,多有贊許之色,若不是升帳時有軍規嚴令,早叫起好來。就是那腦子笨聽得糊塗的也張大了嘴,折服於這少年將軍的一腔豪邁氣概。 “汝……” 楊展又想起發兵之前的密報,怒氣頓起,忍不住就要把秘事於大堂上提起質問,正在這時,後堂急急慌慌跑來一名裨將,近身到楊展前,耳語幾句,楊展臉色一變,看看還在盡情發揮的南離,啪啪拍了兩下桌子,止住南離的演說,向他一擺手: “請趙總鎮稍停,本鎮內堂有些事,片刻即回。諸將,好生相敬趙總鎮,莫短了茶點。” 楊展撇下南離,回去後堂,說是莫短了茶點,卻也沒說給南離設個座,南離毫不在意,這氣勢上來了收都收不住,慷慨激昂地就在這大堂之上揮斥方遒地向堂上諸將繼續演說: “眾家兄弟們,大家多是川人,這幾年川中的慘事,大家聽的、看的都不少了。我們習武帶兵,不能保守家園,使鄉裡蒙難,愧對我們那些披荊斬棘、開拓兩川的先祖啊! 遠的不說,那灌縣,秦蜀郡守李冰,修都江堰澤被後世,使川中成天府之國。 後有諸葛丞相,下南中七擒孟獲,駐漢中六出祁山。 東西兩川,物華天寶,人物繁盛,江山之秀,羅錦之麗,綿延三千餘年。 可是大家說說,今日的蜀中,成了什麼樣子?我們的父母、妻兒、兄弟、姊妹,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流離四方,居無定所,童不得蒙,老不得養,饑荒遍地,人入鼎鑊,縱為雞犬亦不可得。 這是誰做下的孽? 若讓我趙南離說來,第一個就是搖黃,第二個就是西賊,第三個更狠,達虜還要滅我們的文、屠我們的種。 再回頭看看我們自己,號稱大明官軍,是不是約束了自己的手下兵將,是不是安心屯墾,是不是已經墮落得如搖黃一般……” 也別說南離,做政工出身的哪個沒這本事,否則怎麼作動員,結果在這兒稍稍露一小手,震驚四座。 他這裡說得性起,滔滔不絕,沒人阻止的話講一個時辰都不帶重樣的,可片刻之後,楊展自後堂抽身返回再一看可不乾了: “哎,哎!哎哎哎——你,趙南離!不必在那說了” 正在激情四射、麾發天賦的南離,被楊展一下截住,演說戛然而止,不由得氣截胸口,一口氣吞下險些把自己悶倒過去。 急忙收了神通,躬身向楊展叉手成拱,眼見楊展麵色陰晴不定,心中不由忐忑忖度:他若拿我,我可合身撲上,使刀子逼住他,再想辦法脫身,這時也顧不得什麼武舉殿試第三、甚至什麼會水遁的傳說了。 楊展也手按刀柄,沉鷙地緊盯住南離不放,不料隻片刻就再也繃不住了,突然仰天大笑,聲震屋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來呀,後堂擺酒,諸將作陪,今日我要宴請趙總鎮!” 待見楊展如此突然地前倨後恭,直令得南離一頭的霧水,竟瞠目結舌、訝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