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後酣睡中的曹勛似乎做了一個夢,黑白無常捧著勾魂牌,提著索命繩來在自己榻前。 從嘉定州回來雅州後,盡管經過了楊展諸般撫慰,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如今的雅州,人們看他的眼色似乎沒有從前那般敬畏了。 也許是他自己的感覺,各州指揮、安撫、千戶、百戶,形形色色的土司、頭人,麵對他依舊神色恭謹,但他總覺自己是在被人輕視—— 嗎的都怪那個趙南離! 黎、雅、天全、四川行司,這兩州兩司的地境乃是本朝太祖洪武年間,洪武皇帝朱元璋為的安定邊疆,從自己的老家淮西加上起兵舊地直、浙選調的先從部曲,舉家遷徙到這西南邊陲,安家落戶,建設衛所,屯墾戍邊。 這些世代屯墾戍邊的衛所邊將,一麵屯墾戍邊,一麵就在這蠻荒之地紮下根來。 久而久之,形成了武勛土官世代戍邊為骨架,土司土官安守各自基業為枝乾,文臣流官為監督以輔佐的戍邊構架。 甚至於為了保持家鄉的風俗,他們這些多是自山溫水軟之江南而來的衛所邊將,世代隻在武勛世家內部通婚,很少與周圍的土司家族通婚,這也是曾經令南離很奇怪的一件事—— 在到處川音土語的西南,曹勛他們這些雅州的來的居然講的是帶著江南口音的官話。 三百年之下,他們在這裡繁衍生息、落地生根,有的數口之家變成了根深葉茂的大家族,有的無聲無息消失在歷史長河裡。 盡管也有橫行不法、也有欺淩土著,但是他們始終在履行著自己世代安定邊疆的職責,除了參與平亂才動刀兵,當地土司的變亂沖突很少是因由漢官土官之間的沖突而起,幾乎都是因流官文臣的欺壓與苛捐雜稅所致。 到了今日,明廷的這幢大廈即將傾頹,內地的變亂激發了他們潛藏於骨髓的血性,盡管邊陲窮困,外敵強大,他們還是毫不猶豫地起兵勤王,而曹勛正逢其時地成為了他們的領袖。 在這些世代的武勛看來,出身黎州的曹勛見多識廣,兩番出藩入川勤王,忠勇可靠,並且曹家做為世襲的黎州指揮,黎州又是作為天全、行司的中心所在,以曹勛為帥順理成章。 可如今兩番敗與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邛州趙娃子,人們之間似乎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曹老爺被趙娃子玩得團團轉! 這樣的話在兩司兩州的漢人屯軍中不脛而走。 於是年近五旬的曹老爺決定證明自己,不顧兩個兒子與安撫使馬京的勸阻,居然請出太祖神牌,發出了川西大令! 川西大令,乃是九支金鈚令箭,據代代相傳其物為洪武年間所製,由歷代黎州、天全、行司三地指揮各掌三支。 此箭輕易不可發動,一旦任何一地邊疆動亂,發出令箭即可調度整個川西邊疆任意一地的兵馬。 後來這九支令箭陸續被收回到雅州指揮處管製,已經很多年不曾調用,上一回調用還是嘉靖年間平定涉及會川、武定的風繼祖之亂。 當時是由禦史譚綸出麵會同當時的黎州指揮請出了西南大令,調兵平亂。 曹家在黎州指揮任上,封存了金鈚大令,送往雅州,如今曹勛在雅州掌握了這一軍機,這招子就要給趙南離用上了。 往昔兩番調兵以他的威望根本用不到這個,隻要一聲令下,要人有人要糧有糧,可到了今日,不動這個,他總覺心中沒底。 到這日終於見得四方漢蠻土官、土司率領兵馬再次陸續匯集雅州,曹勛放下心來,大宴來雅眾將,一番痛飲後才睡了一個好覺。 覺睡得好,可是這夢做得不好。 黑白無常索命來了! 這一對兒黑白無常後麵還跟著一群小鬼,這群小鬼怎麼就看著就這麼眼熟? 似乎是自己手下那些平日跪在麵前連頭都不敢抬的衛所兵伕們。 當先的黑白無常裡麵黑的拎著勾魂索上來說話: “老爺,請您跟我們走一趟。” 曹勛這才終於吃驚坐起: “去哪裡?” “去趟邛州,見見邛州的趙老爺。” 曹勛當即大怒,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閻王爺管的也太寬了,就是死了也逃不脫那個討厭的趙娃子,老子不乾,定是你們這幫小鬼瞞著陰間的帝王假公濟私,這手段,我們蒙混人世間的皇帝都用慣的,居然敢來欺我! 曹勛想通了之後一時怒極大罵: “你們不勾我去見閻王,見那趙娃子作甚,你們這幫吃裡扒外、假公濟私的東西!” 猛然瞥見後麵一群小鬼中有個熟悉的身影,就更加惱怒: “嗎的,錢四喜,你也在這裡,還虧得老爺我當初收留了你!” 這時那名被叫錢四喜的小鬼上前來,做個小鬼卻也並不如何青麵獠牙,隻是沒了過去的唯唯諾諾: “老爺啊,我們實在是扛不住那十個大餅的誘惑。沒法子,不綁您我們還得上去叫陣打殺,累地恨,那不是要白耗了兩個餅子。把您綁了送去趙四爺那裡,我們大家都省事,左右您也是最終要被送到楊老爺那裡去。” “大家都省省事,多好……” 多好…… 多好—— 多 一疊連聲的鬼叫吵得曹勛煩躁不安,起身連番大罵: “你們,你們這群吃裡扒外的東西……” 然後小鬼錢四喜笑了: “曹爺,我們兄弟夥三天沒正經吃了嗦,算不得吃裡,自然也不扒外噻。” 然後向黑白無常招呼一聲: “來,兄弟夥,上手!” 直到被涼風吹透身體,曹勛終於清醒時,已經是被綁做一個粽子,晃晃悠悠坐在馬背上,正迎著初起的朝陽,向北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