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歷1064年1月,龍之墓】 龍之墓地坐落於落影國境外的南方,粗略計算約數十萬平方公裡,這可以稱得上是一片真正的無人荒野。碎石布滿崎嶇陡峭的山脈,在春日曠野,這裡的野草可以長到及腰的高度,大片湖水域深不見底。碩大的龍骨架七零八落的散布各處,從南至北,一條伏臥於地的巨龍脊骨天然搭成了兩公裡長的橋梁,其碩大的龍頭骨垂落於山脈之上,遠處看上去,是一個高於群山之間、一眼能望到的白色巨殼。在巨龍骨架之下,無數龍骸散落其身下,從高處望下去,像一片由白森森的龍骨形成的荊棘原野。 那巨大的龍骨已沉眠數萬年,遠遠長於人類自身的文明,傳聞那是這世界所孕育出的第一條巨龍,它於此處倒下,這裡便成了龍的聖地。每一條盤踞於世界山脈的巨龍,在感到生命將近時,都會試圖來到此處,希望歸去之日,可以與龍之祖靠的更相近一些。 漫長的嚴冬即將過去,在臨近春日的山穀,兩個少年正立於曠野,呼嘯而過的山穀之風欲將他們長袍上的兜帽掀起,卻被兩隻細嫩的手摁住,太陽即將落山,他們艱難的涉過鋪滿枯萎黃草的湖邊野地,一路發出枯草被大批折斷時的清脆噪聲。 “我們就從這片湖上經過吧,到達對岸之後,這一段便是最平坦的道路。”前麵的少年在湖邊停下腳步,他伸出左手向遠方指去,那隻手上戴著一隻黑色的皮質手套,而另一隻扯住兜帽的手什麼都沒有戴。 “牧蕭,”後麵的少年放開按住兜帽的手,任由風將兜帽掀落,露出蒼白麵孔,他輕聲問道,“我們到底為什麼要來這裡?” “為了幫我。我們不是朋友嗎,孤逝,是彼此最好的朋友。除了你,我找不到任何人能幫助我。” 前麵的少年回過頭,他那正值年少、本該青春洋溢的麵孔,被一種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危險氣息所覆蓋,長長的發絲在風中紛飛,是一種失去生命力般的枯槁灰色,他望著身後的同伴,露出了一個復雜的笑容,像是摯友般的真切,又像是吸引獵物走入陷阱的狡黠獵手。 “我是想知道,你來龍墓,是想做什麼。”孤逝雖身已至此,依然保持著一絲不安和冷靜。 “為了得到一條剛剛死去的龍屍體。我們人類是脆弱無力的,比起巨龍,力量、壽命、生命力,都脆弱的像枯草。”牧蕭望向手中,他黑色皮手套中攥著一些黃色枯草,輕輕一撚,便化成黃色碎片,飛入風中。“巨龍並不是不朽的,但它們生而強大,魔法在它們喉嚨中流淌,它們不需要進食,就能存活成百數千年,這是因為什麼?它們靠什麼能量維係?我想要知道,我要研究它,我要搞明白。” “我聽說,盤踞此處的一些類龍生物,會不由分說的向人發起攻擊,我們兩個來還是太危險了。”孤逝表達了自己一直以來的不安。 “放心,這裡不會有壯年巨龍的,其餘零碎,我們兩個人就應付得來。”牧蕭又一笑,嘴角和眉眼散發出邪氣,便回過頭望著眼前的大湖。 “在這裡,搭建一座能通人的冰橋,隻有你能做到。” 雖然冬季沒有徹底結束,但湖麵上的結冰已經消融,隻有少數不規則的浮冰飄蕩在湖麵,孤逝點點頭,將雙手按在湖麵上,一道發出淡藍色寒芒的不規則厚實冰橋從他雙手處延伸,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對岸。 “咱們走。”牧蕭一擺手,兩個人便踏上了這又長又寬的冰橋。孤逝所使用的祭霜術,所創造出的寒冰像巖石般堅硬,兩個人走在冰麵上,靴子在冰上發出驚悚的“咚、咚”聲,一直走了數分鐘,對岸也越來越近。但似乎有黑影,從透明的冰橋下隱約閃過。 “等等,有東西在我們腳下。”牧蕭拉住了孤逝,兩個人都立住不動了,牧蕭向冰層和漆黑的湖中仰望。 “快躲開!!” 牧蕭用力推開孤逝,孤逝一下栽倒在冰麵上,滑出了數米遠。伴隨著噗通的響亮水聲和冰塊清脆的斷裂聲,碩大的光滑藍色身影躍出湖麵,又落入湖水之中,濺起數米高的水花,將兩人上半身全部淋濕。 “牧蕭!你沒事吧,”孤逝焦急的朝冰麵斷裂處張望,所幸牧蕭也在,他大聲回道“我沒事,差一點了,我們快跑過去!” 孤逝望著剛才被龐然大物撕裂的冰橋斷口,趴在冰上,仍心有餘悸,他的下巴在微微顫抖。 “繼續在斷口凝結冰橋,別猶豫!”牧蕭大喊著。孤逝望了眼牧蕭,便繼續將雙手俯在水麵上,隻是剛剛凝結了幾秒鐘,斷口處又被大片冰晶覆蓋,可孤逝清楚看見了那碩大的黑影掠過身下,急忙向剛凝結的冰晶處一個軲轆滾過去,一隻長滿尖牙的巨口便從孤逝剛才跪著的位置下方伸出,將冰橋咬斷。 “跑過來,快!”牧蕭再次大聲道,孤逝旋即爬起,向牧蕭的位置快速跑去,牧蕭也迅速轉身,向對岸沖去。 孤逝猛然滑倒,身體拍倒在冰麵上,他看著不遠處的眼前,在牧蕭所在的位置,水下的黑影正朝自己這個方向遊來。孤逝再次掙紮起身,隻跑兩步,碩大的魚尾從水麵伸出,像一隻巨大的砍刀,猛地向孤逝劈砸下來,孤逝急忙後撤,但那條黑漆漆的巨尾仍然砸到了他的一隻腿上,隨著冰層的裂開,孤逝也栽入了漆黑又寒冷的湖水中。他緊閉雙目,感覺湖水像兩根又韌又粗的麻繩,狠狠在鼻腔裡捅進去又從咽喉和肺部扯出來,他在水中掙紮著捂住口鼻,雙腳用力向下一蹬,頭才從漆黑的湖麵中冒出,猛烈咳嗽起來。 牧蕭一路又從湖邊跑了回來,戴著手套的那隻手伸進長袍裡,將腰帶用力抽出來,“抓住這個。” 孤逝一隻手在水下,冰霜在水中,從剛剛的斷裂處、自己雙腳能夠伸到的位置,逐漸凝結出了一片緩坡,孤逝俯身用雙腳猛地向後麵的冰結緩坡蹬去,向牧蕭的方向遊去,牧蕭也甩出腰帶,孤逝抓住那腰帶的一截,手與腰帶的接觸處迅速凍結,牧蕭用力將孤逝拉近,另一隻手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將他拖到冰層上,隨後便一直拖著他的手,向對岸猛跑。他們大口呼吸著,頭也不回,隻聽見冰層在身後碎裂的聲音。 兩個人趟到離湖水數米遠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互相看著對方,因為大口呼氣,想說卻說不出話。 “要不我們趕緊回頭吧,沿著湖岸,慢慢走。” “這隻是……”牧蕭吞咽了一口氣,“隻是不可預料的第一步。等會上了上坡,我們順著那條龍脊背走過去,那裡的龍屍骨會很多。”他說著話,便從地上站起身,把腰帶重新紮起來。 “那是什麼?” “或許是魚龍吧,但我沒想過這東西有這麼大。” 因為牧蕭被水浸透寒冷難耐,兩人隻能找一個稍微背風的地方,用枯枝和枯草升起火來。盡管牧蕭已離開秘法學院多年,但那些引火的實用魔法他依然熟記於心,隻一個響指,火焰便在枯草中升騰。歇了一會,又烤乾了部分水漬,此時天已黑了大半,兩人才繼續向山坡方向走去。 牧蕭從別人處探聽,在湖對岸有一條直通巨龍頭骨位置的小道。 或許這裡也曾經來過偷盜龍骨的人,或是什麼勇敢遊戲的冒險者,他確實發現了一條有人為修繕過的路跡——嚴格來說是一塊不算陡峭的坡上,有一些釘入樹木和巖塊的楔子,中間有繩索連接。牧蕭與孤逝,兩個人一麵吃力的向上邁步,一麵死死抓著那些繩子,這一段小山坡其實並不算高,或許不足二百米,隻是落腳點並不總是平穩,因而爬坡的過程總有些艱難。一到坡頂處,兩人便為那巨大無比的龍骨所震驚,光是龍的頭骨便如同一座光滑的白色廟宇,順著兩個碩大的眼窩向下看,像是令人戰栗的向深穀仰望。他們走過巨大的龍頭骨,開始踏步於巨龍的脊骨上,每走過一節,便用手扶著脊椎上高聳的尖棘,像是走過一條平穩又長長的白色大橋。每每看向橋下,便是一片布滿原野的骨架煉獄,他們一路走過,四下張望,似乎並未發現任何龍的屍體。 我前幾天明明見到幾隻垂死的龍朝這裡飛來,難道要無功而返嗎?在這片文明的禁區,我們的搜尋範圍還是太狹窄了。牧蕭心中暗暗想著。星夜下,兩人踏過巨大的龍骨,遠處各種姿態挺立的骨骼,逐漸變成了黯淡的黑色影子,一直從盤蜷的龍尾椎骨爬下,兩人才徹底站立在鋪滿屍骨的曠野。 “那是什麼聲音?烏鴉?”孤逝聽到遠方天幕一陣刺耳的叫聲越來越近。 “先躲起來!”牧蕭與孤逝二人,立刻躲在一隻碩大龍骸的肋骨下,一直到聲音漸漸遠去。 “不是烏鴉,是一種食腐類龍生物,像蝙蝠一樣,它們大概就是這片領域的清道夫了,但是他們偶爾也會捕食活的,”牧蕭望著它們飛去的方向,“我們應該跟著它們飛的方向走,看它們在那裡盤旋,那或許會有些新鮮的龍屍體。” 兩個人看到那些生物,降落在不遠處的樹影之中,便踏過骸骨叢林,朝著那個方向走去,在光溜溜的樹林入口處,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腐爛味道,聽到那些食腐怪物淒厲叫喊,或是廝打發出的吼聲,是在進食嗎?兩人壓低身影,放輕腳步,在一小片空曠處,看到了一隻體型不大的龍正在用牙齒和利爪撕扯口中活的食腐怪物,一直到它不再掙紮和叫喊,其餘同伴皆四散飛走。 他們大概看懂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那些食腐生物是被樹林之中一條已經死去的巨龍所散發的腐敗氣味所吸引。而這條體型不大的龍,似乎是在守護這條龍的屍體。 牧蕭露出驚悚詭異的笑容,未等孤逝有所反應,他已站立在那條龍的身前,而龍也已發現牧蕭的身影,發出威脅的咆哮聲。“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孤逝驚恐的看著牧蕭,他不知道牧蕭要乾什麼,此刻也全然不知應該怎麼做。 牧蕭對著那條龍緩緩逼近,用另一隻手摘下了左手黑色的皮手套。在那隻手套下麵的,赫然是一隻不帶半點血肉組織的白骨手,而那隻白骨手居然像敲擊琴鍵一般自若的活動起手指來。“鮮活的龍,難道不比一具腐敗的屍體更加適合充當研究材料嗎?” 牧蕭猛然將那隻骨手插進地麵,身後不遠處,一副靜靜倒在樹林與巖石之中龍骨架開始發出“咯吱咯吱”的關節響動,脊骨、肋骨、趾骨、頭骨全部在幽幽白色的火焰覆蓋中懸浮在半空中,開始重組,變得像一隻骸骨狼一般四腳挺立,龍頭骨仍組成的頭部眼眶中閃爍著幽白色的火焰,隨後迅速向牧蕭的位置奔馳而來,牧蕭望著那隻龍,那骨狼飛快的越過牧蕭的身體一側,狠狠的向那隻小龍撕咬去,龍被骸骨重重的撲倒,翻滾著和龍骨扭打在一起,發出一陣一陣淒厲的慘叫,這場景令孤逝感到觸目驚心,他看著牧蕭的雙眼裡,流淌著激烈的色彩。 小龍抓著那副龍骨架,飛出樹林,飛入半空,隨著一個俯沖將那副骸骨重重摔回地麵,脊骨和幾根肋骨也斷成兩截。它麵向牧蕭,口中積蓄著藍色的電光,在雷電吐息噴湧而來的剎那,一道寒冰墻壁將雷電阻擋於外,孤逝正挺立於牧蕭一側,手正放在冰壁上,冰壁隨後也破碎消融。 牧蕭手中燃起那白色火焰,又一揮手,那破碎的骨頭又重新黏合,在半空中像積木般舞動,變成了一個雙足直立的人形,兩隻手臂則由尖銳的肋骨刺,形成兩座尖刺監牢。 孤逝直直的凝望牧蕭那手中的白色火焰,他似乎感覺火焰在他眼中越來越明晰——他看到火焰中有無數猙獰的白色麵孔,跳躍的火焰發出的並非燃燒時的聲音,他似乎聽到耳畔響起的是一些靈魂痛苦的尖嘯。 小龍向著重組的白骨巨獸發出了怒吼,它飛騰於半空,狠狠咬住它的頭骨,並用尾巴重重拍打在白骨巨獸的腿部,白骨巨獸轟然摔倒。在龍墜地的時刻,孤逝則立刻用冰霜凍住了它的四爪。 在龍掙紮著拔出爪子的時候,重新站起的骨獸大步撲上去,用銳利肋骨組成的手臂將小龍的軀體刺穿,牢牢的按在地上,牧蕭骨手的掌骨處,則慢慢隆起了一根骨質尖刺,他緩緩走向那隻仍然痛苦掙紮的小龍,利落將骨刺刺進龍的要害處,龍閉上了雙眼,之前還在掙紮著的軀體無力地垂倒在地,巨大的骨獸也隨著散落一地。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準備好迎接新生了嗎?”牧蕭撫摸著龍的頭部,白色火焰循著他手掌逐漸擴散至龍的全身。 那條龍屍體上本已緊閉的雙眼,忽然睜開,從眼眶裡不斷湧出白色火焰,軟軟垂倒在地上的龍翼,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動,一下,一下,漸漸動起來,隨後雙翼支撐著,整個龍的軀體都挺立起來,龍的屍體完整的重新佇立在它剛剛死去的地方,但是一動也不動。 牧蕭的身體開始有些輕微搖晃,孤逝走近了,牧蕭的身體忽然直直的向後躺倒了,“牧蕭!” 孤逝一把扶住牧蕭倒下的身軀,緩緩放躺在膝蓋前,牧蕭的臉已經完全被汗水所覆蓋。他的嘴角漸漸上揚,隻發出氣聲,顫抖著身體笑著。 “成功了,馬上就要開始研究了。”牧蕭無力的說著。 “魔力用光了。我們一會可以乘著龍骸,飛出這片鬼地方……但是現在我要歇一會。給我幾小時吧,讓我恢復一點魔力,隻要一點,一點,我們就可以走了……” 龍的屍體依然靜靜的挺立在那裡,像一副博物館中的標本展品,一動不動,可卻不需要任何固定架和懸掛,就保持了一個完美的,如生前一模一樣的站姿,隨著冬夜凜冽的寒風,龍的屍體迅速失去了溫度,血液凝成乾涸。孤逝在一棵碩大的樹乾旁,將牧蕭無力的軀體靠在樹乾上,自己隻穿一件單衣,其餘衣物都裹在牧蕭身上。 “謝謝你。” 牧蕭用無力的氣聲輕輕說,在風聲呼嘯的夜晚中,兩個少年默然無聲坐在兩具龍屍體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