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蕭的裝死被察覺,隻好不好意思的扭動兩條胳膊,用手肘支撐起身子,用乾渴的聲音問,“這是哪”然後便咳嗽起來。他的頭裹著白布條,頭頂腫起了一塊,看起來滑稽可笑。少女急忙用瓢打了一碗水,遞給牧蕭。牧蕭接過水碗,“謝謝”,便大口灌下,少女在一旁說慢點喝,喝完之後又問,還需要嗎?牧蕭擺擺手。 “這裡是我家。我媽媽去鎮上賣布,很快就回來了。” 牧蕭瞇縫的雙眼逐漸睜開,看著眼前白皙小巧的麵孔,牧蕭一下子從臉紅到了脖頸。隻一眼,他便從漫天飛舞的魔法咒文中,猛然倒進了一片鮮花海洋。 “嗯?你發燒了嗎?”少女看著牧蕭通紅的臉頰,牧蕭則不好意思的側過頭,“啊?沒有沒有……可能是太陽光太毒了,把我都曬紅了。” 少女噗呲一聲笑出聲來,“這太陽都落山了,哪裡來的毒太陽啊。” “媽。” 牧蕭躺在木床上,看見從門外走進來的婦人,那少女緊忙過去幫她提籃子。“他醒啦。” 牧蕭抬頭看著那農家打扮的婦人,那少女看起來至少也有十四五歲,可她這個媽媽卻意外年輕,似乎隻有二十五六歲的模樣。母女二人倒是看上去十分相像,白皙的皮膚,修長的手臂,大大的眼睛。牧蕭見過很多女性,無論是在紱楓國,還是在學院,還是在學院外,但這對母女或許是牧蕭見過的最美麗的。不,應該是最善良和最美麗的。 那個年輕的母親坐在牧蕭身前的椅子上,微笑著說:“還疼嗎?你是從哪裡漂流到這兒來的,還記得嗎?” 牧蕭雙腿垂到床外,坐到床邊。“我是學院的魔法學徒,夫人。我在上遊練習魔法,結果魔法出錯,弄傷了自己。承蒙搭救,不勝感激。” “夫人?你這孩子真有趣。”那婦人笑了起來,“你知道回去的路嗎。天都要黑了,你小小年紀走夜路,會碰到壞人的,不如今晚留宿在這兒吧,吃了晚飯,明天一早再回去。” “不了不了,夫人。我要是一夜不歸,宿管先生明日見到該發火了。”說著便穿上靴子,隻是剛走兩步,便感覺左膝蓋疼的要命,差點吃了一跤。 “你瞧瞧你,這樣怎麼走嗎。明天我陪你回學院,我去向宿管解釋。” 牧蕭一瘸一拐的站到門口,回頭看她們母女兩個,但又不好意思再往前走了,他確實感覺腿又疼又腫。“呃………………………………我真的不想給你們添麻煩。” “不麻煩,”婦人把牧蕭扶到一旁,“今天你睡這裡,屋子對麵有個小工房,也是我家的。我們倆去那睡,一會吃了晚飯,我們把草藥給你調好,你關上房門自己擦吧。露晴!” “哎。”那少女答應道, “一會你帶他去看看廁所在哪。” 露晴……露晴……她叫露晴啊,真是好名字。牧蕭愣神了。少女露晴拍了一下牧蕭的胳膊,“哎,別愣神了,我帶你去廁所看看。”便一把架起他的胳膊,將他向外領。牧蕭從自己的世界中被拉回,一邊“哎呀哎呀”一邊單腿蹦著跟少女走出房間。他的手臂不經意的感受到少女的體溫,和剛剛發育身體部位的輕輕摩擦,不禁又一次感覺到臉燥熱起來。 “哎,你媽媽她……怎麼會這樣年輕啊。” “年輕嗎?我媽媽已經將近四十歲了。”露晴隨口回答。牧蕭吃了一驚,完全看不出來。 “好啦,到了,這是廁所,如果你要起夜的話,記得插上門。”少女停下腳步,也放開了牧蕭的胳膊。“知道了,”牧蕭撓了撓頭。 “用我扶你回去嗎?”少女發問,牧蕭臉紅著猛烈搖頭,“我蹦回去就好。” “怪人。”少女也搖搖頭,走開了。牧蕭站定了一會,正準備一拐一拐的走回房間,不一會,少女卻帶來了一根又長又直的木桿,“喏,這是我家用來打杏子的桿子,先借給你當拐杖吧。”一股暖流從心頭湧過,牧蕭弄不清楚,這是感激還是友情的感動?這是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此後,牧蕭隔三差五,總是借故溜出學院,來到這片鄉村,因為他是學院的頂級尖子生,學院看門的老師也總是對他的出遊行為默許。有時是裝作路過,有時帶著些周邊城鎮買的吃食,他總會來到露晴他們家,露晴的母親也總是會熱情的招待他,盡管她對牧蕭心裡打的小算盤一清二楚。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牧蕭和露晴漸漸熟絡起來,變得親密無間,他們總會向對方傾訴自己的煩惱,和生活中有趣的見聞。在夜空下的乾草垛上,牧蕭輕輕問,“我為什麼從來沒見過你爸爸呀?” “我爸爸?我媽媽說他也是個什麼魔法學校的校長,他是那兒管事的,每天都在忙碌,好幾年才回來一次。”牧蕭此刻頭腦中全是自己那個學院院長的模樣。 “那他長什麼樣?” “是個老頭,白胡子白頭發。” 牧蕭腦海中校長的模樣愈發清晰了,他想象著,校長偷偷騎著小馬,推開露晴的家門,大喊著,女兒,我回來啦!那露晴豈不是孤逝的親姑姑?那我豈不成了孤逝的親姑父嗎? 牧蕭懵了,他在露晴說話的時候,一點點悄然挪近,直到碰到了露晴的身子,又猛地縮了一下。“你壓著我頭發了。” “啊對不起。” “那你爸爸呢?牧蕭。” “我爸爸啊,他是個通緝犯。別人都說,他年輕的時候到處冒險,打抱不平,四處跟人交朋友,也四處拈花惹草。七年前他把我送到學院,我就沒再見過他了。” 露晴側頭看向牧蕭,兩人四目相對,良久。 孤逝也納悶起來,在課堂之外,他幾乎徹底看不見牧蕭的身影了。那一天很晚他回來,牧蕭開始說胡話,向孤逝打聽校長的姻親之事,隻是越問孤逝越糊塗,好像在暗示校長有瞞著孤逝的一段婚外戀情,惹得從不發火的孤逝十分惱火,直到數日之後,牧蕭又去問露晴,才確認了,露晴的爸爸和秘法學院院長並不是同一個人。 又是某一個夜裡,牧蕭很晚才回來,他把孤逝單獨叫出去,在秋千周圍徘徊,急躁又麵紅耳赤,想了半天,最後憋出了一句,“算了,還是不和你說了。”這些異常舉動讓孤逝感到莫名其妙。 後來牧蕭才向孤逝透露,並要求他鄭重承諾絕不外泄,才說,自己戀愛了。 第二個冬天已過,牧蕭又時常去找露晴,她感覺這些日子,她常常心不在焉,又常常感到疲憊。牧蕭關切詢問,她是不是生病了,而露晴也總是微笑答對,沒有,沒有的事。 令牧蕭感到奇怪的是,露晴的媽媽態度也變得愈發冷漠,有幾次甚至暗示牧蕭不要再來了,可牧蕭隻會感覺莫名,而更加頻繁的來到露晴身邊。 他確認露晴病了,她就是病了,他強背著露晴去鎮上看大夫,但大夫什麼也說不出。他又叫來了學院的治愈魔法老師,老師亦無法察覺她的身體異常。牧蕭看著她的身體一天天消瘦下去,心急如焚。 “你想知道真相嗎,跟我來吧。”露晴的母親冷冷對著牧蕭說。 在漆黑的小木屋中,露晴的母親點燃了一隻蠟燭。 “別白費力氣了。露晴活不了多久了。”她的母親冷冷的道出一句話。 “什麼?”牧蕭隻感覺心臟像是被無形的手扯出體外,在燭光麵前血淋淋的跳動著。 “這是我們家族的遺傳病,是個永恒的魔咒。每一個家族中誕生女性,都有七成的概率活不過二十五歲,我活過來了,她沒有。” 牧蕭望著燭光,他怔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露晴的父親,他也是一個魔法師,他的成就遠勝於你,十幾年的時間,他嘗試過各種方法,你努力過的嘗試,他也嘗試過,你沒嘗試過的,他也嘗試過。你救不了她,停手吧。” 牧蕭失魂落魄的回到了秘法學院。連續一個禮拜,他都變得像被掏空了的軀殼,像一副行屍走肉,一周之後,又瘋狂的紮進圖書館,四處尋訪,一走就是一整天。 直到有一次,牧蕭在塵封閉鎖的書架角落,接觸到了一些有著新鮮內容的科普典籍,禁術。喚醒亡者,操弄靈魂,超越生死,那字裡行間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將牧蕭牢牢吸進去,在那些文字之中,牧蕭聽到了無數靈魂的召喚。 跪在露晴母親的麵前,牧蕭最後一次央求。 “請您把露晴交給我。” “為什麼,她已經沒有意識了。” “我要把她封印在一個安全、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趁著她一息尚存。她會陷入深度睡眠,沒有意識,也感受不到痛苦。餘下的時間,我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治愈她的辦法,直到我找到的那一天,我會喚醒她,救活她,把她帶回到您身邊。” 盡管這個請求瘋狂到了極致,露晴的母親卻同意了。她知道,牧蕭什麼也做不到,露晴已經走了,她隻是不希望牧蕭失去希望而茍活。 在與孤逝前往北方極寒之地的冰堡帝國,牧蕭典當了父親留給他的寶物,為露晴買下了一塊終身使用權的冰墓,輕輕將露晴放進寒冰棺槨,由孤逝為棺槨附上了一麵厚實的封蓋,牧蕭靜靜望著寒冰之中她年輕又瘦削的臉龐,一直到返回落影國,一句話都不說。 此後,孤逝就沒再見過牧蕭,他走了,孤逝詢問那些認識的人,任何關於牧蕭的蛛絲馬跡,卻從露晴母親的口中得知,牧蕭似乎為了學習禁術,去了黑暗聖堂。 在牧蕭寢室,孤逝找到了一本牧蕭的筆記,從筆記的夾層中掉落一張書頁,記載了一種聞所未聞的瘋狂法術,魂火,或者叫冥炎。這個法術需要收集一千個亡者的怨魂,將它們作為構成冥炎的材料,當施術者試圖俘獲冥炎時,那毀滅生者的力量將會把人的手臂燒成一隻骨手,冥炎將被掌控,成功率隻有五分之二。一旦失敗,施術者將被當場燒成白骨。這令孤逝感到萬分驚惶。 這一年裡,牧蕭鬼魅一般頻繁出現在廝殺後的戰場,他能從屍山血河之中,看到那些迷茫無措的怨魂,隻伸手一抓,便將那些怨魂帶走。 孤逝求助了他能想到的大部分人,校長,門衛,老師,他們隻能給出最切實際的回答,去城裡張貼了尋人懸賞告示,孤逝照做了,仍於事無補。 他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或許有足夠的能量能幫助他,將痕。 在皇都,秘法學院院長通過了管家商紹,遞給了將痕一張孤逝寫的字條,將痕不日便找到孤逝處,將痕能想到的牧蕭會去的一個地方,便是牧蕭曾分享給他的學院地下暗道。 他穿過老鼠爬過和碩大蛛網纏繞的長廊,見到了被擺成令人不安造型的骸骨,在地道深處,忽然聽到一聲像是牧蕭的慘叫,匆匆闖進去,他看到牧蕭痛苦的哀嚎著,幽白色的火焰覆蓋了他一整隻左手,血肉化為焦炭,向上空飄散,他的一隻手完全變成了一隻完美的手骨。牧蕭滿頭大汗,隨著火焰熄滅,痛苦的倒在地上,蜷成了一團,許久不見,牧蕭的頭發已從油亮的黑色變成了乾枯的灰。 將痕一把揪住牧蕭的衣領,將他憑空抓起來,重重的懸空摁在墻壁上。 “瘋子,他媽的瘋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將痕怒吼著。 “我知道,我太知道了。”牧蕭虛弱的說著。那隻骨手似乎比過去更加有力,他掰開將痕的手,讓自己滑落在地。 “我全家被殺,自小沒了親人。我的父親拋棄我,同齡人疏遠我,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那些老師隻把教導我當成他們職業生涯的軍功章,當成他們吹噓的資本。” “你有家人,你有地位,你什麼都有。”牧蕭抬頭望著將痕,他無力的聲音充滿了怨怒,“你有什麼資格高高在上的指責我,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是瘋子。”牧蕭踉蹌著爬起來,向暗道外走去。 “沒有人有資格管我。” 在回聲的漆黑走廊裡,將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為牧蕭的話感到難過,他聽見耳邊響起玻璃破碎的聲音,他看到了遠去的牧蕭與他中間擴張的黑色裂痕。 在那個熟悉的村莊,牧蕭的鬥篷遮住了他變得枯槁的頭發,用一隻手套蓋住了那駭人的左手,他踉踉蹌蹌的走過,每一個經過他身旁的人都回首觀望,但他不在乎。 “夫人。我是來辭別的,或許您不相信,但我離生與死的理解,從未像現在這樣接近過。我知道那件事可以實現……無論是續命,還是讓死者復生,他們曾經實現過,未來也一定會重現。我答應過您,把她完好的帶到您身邊,請靜靜等待,請您給我時間。” “知道了。”露晴的母親一如往常冷漠。牧蕭深深向她鞠了一躬,便欲轉身離去。 “牧蕭。”露晴的母親的聲音帶著一點點哭腔,牧蕭駐足回望, “謝謝你,在她有限的生命裡,讓她體會過甜美愛情。謝謝你。”露晴母親冷漠的臉龐忽然淚水滂沱。 牧蕭點點頭,他走了,在金色麥田包裹的村莊小路上,踉蹌地走著,淚水模糊他的視線,陽光照進濕潤的雙眼,什麼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