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星酒店二樓,天歌餐廳。 76年的香江物價是真的不貴,兜裡一共不到二百塊,李清源就敢帶兩個妹子來中檔餐廳。 鹵水掌亦,脆皮乳鴿,乾炒牛河,三個菜一份蟹仔燒賣皇,還有兩份飲品一壺茶,加在一起九十塊錢。 找零的時候,服務生把十塊錢找的特別碎,李清源一看就知道他那點心思,道:“唔用找了。” 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聽他又道:“麻煩給我開張發票。” 服務生臉色瞬間一黑,隨後乖乖掏出十塊整幣,恭恭敬敬遞了回過去。 香江的製度設計為假發票留下的空間不多,而且稅務監管嚴,打擊力度大,瞞稅成本高,開發票的意義就不大了。 偏偏手寫發票上又沒有大寫數額,十分容易篡改金額,導致了餐廳極不願向外開具發票,免得繳稅時出麻煩。 這時候沒內地遊客,通常沒人要求開發票,有這個要求,一般就是刻意找茬。 所以服務生他知道不好惹,趕緊把十塊錢掏出來,不敢耍小心思了。 鬼妹再次領教了李清源的厲害。 她在外麵吃飯,也常會遇到這種事。 給小費她不介意,但把整錢換成硬幣找給你就很惡心,不給揣著也不方便,給了又心又不甘。 默默學了一招後,她突然沒那麼氣了。 輸給沒本事的人,和輸給有本事的人,形式上相同,但情緒上完全不一樣。 她的兩顆眼珠在瞳孔裡上下轉悠,實則一直偷偷往李清源身上瞥,耳朵豎起來,聽著二人的對話。 “製作個吹泡泡的工具而已,怎麼會做不出來?” 在李清源想來,一個裝泡泡水的塑料盒,蓋子上連著塑料桿,帶兩個毛刺圈,這東西能有多復雜? 他把設計圖畫出來了,結果告訴他舅舅的廠子做不了。 “不是做不了,是有些麻煩。” 李清源狐疑道:“老豆覺得訂單少?不給做?” 周瑾瑜回身從包裡翻出一封信。 “諾,你自己看吧。” 李清源接過來把信拆開。 上麵的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有些字不會寫,還用了偏旁部首代替,看的他頭大如鬥。 可看著看著,他慢慢入了神,甚至連飯都忘記吃了。 舅舅沒什麼文化,有些用詞頗為粗鄙,但這不影響什麼。 信裡先表達了對他的想念,並敘說了家裡一切安好,讓他放心。 對於他能入職報社,舅舅很欣慰,誇他已經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舅舅很贊同泡泡玩具的想法,姐弟二人打算創業做生意,他也很支持,但同時也提出批評。 說他在廠子裡長大,卻對注塑工藝一點都不了解,且對生意太過兒戲,並給他詳細解釋了為什麼不能做的原因。 注塑廠生產一件新品,無論再簡單,也要製作模具,同時,模具的選材決定了產能的上限。 李清源除了畫一張草圖,連尺寸都沒標注,根本無法製作模具。 隻有提出詳盡的要求後,注塑廠才能設計出一個合格的模具,確定澆口的尺寸、位置、形狀,對製品精度及外觀等等。 但模具設計完成,也要考慮自家廠子的工藝能力,注塑機的性能,適配程度等等,最後盡量做到生產成本低、加工難度小、出貨效率高。 最後,舅舅囑咐他在報社好好乾,創業的事情沒想好就暫且不急。 等想好了,哪怕目前廠子有些艱難,也會給予他們資金支持。 看過了信,李清源心緒頗為復雜,對舅舅由衷贊佩。 這一封信,情商拉滿,專業拉滿,不愧是能白手在香江立足的人物! 想想也是,石油危機之下,無數工廠都倒閉了,而舅舅不光沒倒,還有餘力供兩個仔讀書,甚至送他出國留學,豈能是平庸之輩? 可等他把信看完,周瑾瑜突然說了句。 “其實他就是沒錢了,連做一組模具的錢都沒了。” “咩?” 李清源震驚了:“模具能用多少錢,至於到那個程度嗎?” “前天我回家,廠子裡現在一個工人都沒有了,一些老舊的設備也都當廢品賣掉了。” 明明家裡陷入了財政危機,周瑾瑜臉上也沒任何擔憂的神情,因為她現在經濟獨立了,對老豆的窘迫,反而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李清源有點不敢信,他的記憶和慣性思維告訴他,舅舅從來是個一言九鼎的男人。 “那這封信?” 周瑾瑜放下筷子,以手托腮,語氣也有點低沉道:“怕你擔憂,他不讓我告訴你。” …… 李清源懂了,同樣是一個男人,同樣遭遇過失敗,他如何能不懂呢? 舅舅告訴女兒真相,選擇隱瞞他,不是因為親疏有別,恰恰是了解原本那個李清源。 因為女兒自小就很獨立,而前身是反過來重度依賴家庭,所以怕知道真相後,會突然自卑…… 性格都是由環境養成的,許多長大後自卑的人,原生家庭的因素要占據大部分。 比如在香江這種貧富差距極大的地方,在孩子對金錢還沒認知的時候,父母反復提醒孩子。 我們家裡很窮,你要節儉,不要和同學沖突,要安分守己,不要惹事…… 從小套上了枷鎖,背上包袱,笑不敢笑,哭不敢哭。 因為父母缺少給孩子兜底的能力,不能做孩子的靠山,孩子從小便沒有安全感,被同學欺負,被老師欺負,被社會人欺負。 這之後,要麼從此一輩子當個老實人,要麼某天“覺醒”,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開始瞎混,性格扭曲暴虐。 當然也有中間態,長大後會在自負與自卑之間搖擺,直到經歷足夠,認知足夠,才能徹底擺脫困擾。 而這時候,由於從小性格的因素,通常已經比別人落後許多。 能夠追趕上來,無一都是極聰慧靈秀的人。 前身和大多數人不同,從小乾脆沒見過父母,舅舅便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為了怕他被人嘲笑,舅舅讓他叫自己老豆,對外也總是笑著說:“這是我的仔。” 舅舅未必能把這些道理想得通透,但他用一個男人的細致,小心翼翼維護著自幼失怙的外甥,給他一切想要的,嬌慣著,嗬護著。 所以這封信的目的,是怕外甥知道,舅舅現在已經失去為他兜底的能力了,怕他從此失去自信,失去安全感…… 舅舅不怎麼會寫字,寫這封信時,舔著臉去問女兒和老婆某個字如何寫的時候,他一定會很害臊吧? 實在寫不出的字,用偏旁部首代替,想象外甥看到這封信皺眉的樣子,他一定很難為情吧? 這封信他要寫多久? 一個不眠之夜夠嗎? 麵對偏於兒戲的創意,小心翼翼的用詞,既不想打擊外甥的積極性,又要為推脫找個理由,他心裡一定是酸楚的吧? 如果是廠子盈利好的時候,明知不靠譜,他也會支持自己去試錯的吧? 然後等自己失敗,情緒低迷的時候,微笑著拍他的肩頭,鼓勵他男人要勇於麵對挫折。 不知為什麼,李清源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