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昧地問一下,您老人家是被牛嚼了麼?” 這是我見到付源回家後的第一反應。 “你在輸血科倒是爽了,我跟能能在婦兒樓都快被這幫小孩逼瘋了!” 我知道付源說得沒錯,因為他現在看上去的確像是剛從坑裡爬出來。隻是一看到我躺在沙發上打遊戲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於是把背包狠狠地摔向我。我雙手接住飛過來的背包,然後露出一個在我看來善解人意,在他看來傻缺且十分欠揍的表情: “講講,正好我無聊。” 其實這事吧,得從頭說起。 1 “同誌們咱們馬上要去婦兒樓了,也是咱們實習的最後一個大組。” 實習組長在群裡發了一張排班表,裡麵記錄了整個大組的所有崗位。裡麵還包括了輸血科,一個專門給手術供血的科室。 “輸血科和婦兒樓在同一個實習大組裡,就像是急診和生化一樣。大家可以看一看有沒有想去的崗,沒有的話我就隨機分了。” 附院為了分流成人和兒童,以便更好地對癥診療,特意將一棟樓設置成了婦兒樓——即以婦科兒科為主,還包括了一些血液病腎內科之類的科室。為了方便檢驗,也在婦兒樓設置了一個檢驗科,用於做一些常見的臨檢和生化項目。至於更復雜的項目,還是有專人轉運到門診樓的大檢驗科去做。 小田心,當初也在這個樓裡,血液病病區。 說起小田心,還是會有一些難受。那麼可愛的一個小天使,最後隕落凡間,難免令人唏噓和心痛。不過小田心應該是為數不多我會喜歡的小孩子。大多數時候我跟付源一樣,那就是都對小孩過敏——倒不是有多討厭,隻是一想到哭鬧不停的小孩,來回亂跑搗亂的熊孩子,和要麼不作為,要麼不分青紅皂白的熊家長…… “我想去輸血科。” 我率先在群裡發出這句話。原因無他,我怕在婦兒樓睹物思人,小田心的事情對我造成了不小的打擊。雖然經過付源能能他們的開導已經逐漸解開了心結,可是再到那裡,難免會睹物思人。 組長在群裡比了個ok的表情,眼角餘光看到躺在田哥床上的付源想說什麼,可是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 我大概能猜到他想說什麼。 今天閑來無事,所以回寢室看看,順便跟田哥還有日成打個遊戲。再有幾個月就要畢業了,這樣的日子即將一去不復返了。 想到這裡不免有些傷感。 “你們要去婦兒樓?那你們可有福了。” 田哥放下手機,我看到他的屏幕變成了黑白色。 “此話怎講?” 我也放下了手機,因為我的屏幕也變成了黑白色。 對麵打野雙殺,我跟田哥射輔聯動,一死一送。 “小孩多啊,尤其是采血窗口。說真的,我家村裡過年殺豬都沒有叫得那麼淒慘。” “你那過年殺豬?那為啥沒給我打包一份血腸?” “啥是血腸?” 田哥問我。 “東北菜啊,殺了豬之後把豬血灌進豬腸裡然後煮熟,很好吃的。” “聽上去像是我們那邊的豬血豆腐啊。” 日成從上鋪探出頭來。 “同誌們告訴你們兩個事情,第一就是你們的聊天已經跑題到太平洋了。” 付源放下平板,坐起身子從桌子上拿起田哥的可樂灌了一口。 “咱們之前要說啥來著?哦對,婦兒樓。第二件事是啥。” 我問付源。 “第二件事就是,在你們剛才討論血腸和豬血豆腐的時候,咱家水晶爆了。” “啊啊啊啊我晉級賽啊!” 田哥愣了兩秒,然後哀嚎著抓起扔在床上的手機。 “哎嘿,我有段位保護,沒掉星。” 田哥哀嚎的時候我還不忘給他補一刀。 “其實除了小孩,還有不少家長。” 日成走下床,坐在桌子邊。 “有時候家長可比小孩更……算了不說了,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我理解日成的意思,畢竟現在獨生子居多,一家一個小孩含在嘴裡都怕化了。在手機上刷到過不少那樣的視頻,偶爾會心疼醫護,也會為某些人的無理取鬧而生氣。現在突然要親自麵對了,倒是格外的緊張。 “輸血科呢?” 付源放下了手機。 “輸血科就是手術之前提供血的科室,做得最多的就是血型鑒定和交叉配血。” “血型鑒定?不是在臨檢做麼?” 我問田哥。 “具體不清楚,不過輸血科除了單克隆抗體法,還有微柱凝膠,好像還有一臺流式細胞儀,也可以做血型鑒定。” 田哥突然想到了什麼,問我和付源: “你們還記得這幾個方法吧。” “好,你成功地讓我想起了當初臨床輸血學檢驗技術這門課59分這件事。” 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門課真是我大學期間最大的汙點。 而且這坨汙點真是又大又黑。 “那你慘咯,輸血科有個老師挺愛提問的,你可得好好看看。” “我一時半會去不了輸血科,你得提醒付源。” 我不懷好意地看向躺在一邊刷短視頻的付源。 “不好意思那門課我91。” 付源頭也不抬地舉起手。 “行了行了,知道了一邊玩去吧你。” 不經意間被他裝了個B,有被氣到。最可氣的是,這個機會還是我親手送到他麵前的。這種感覺不亞於想給對方一巴掌,結果掄圓了才發現這巴掌狠狠地扇在了自己的屁股上。 “總之,祝你倆好運,這兩個地方都不是那麼好乾的。” 2 “所以……你不是被牛嚼了,是被小孩和家長一起嚼了?口香糖哥?” 付源生無可戀地躺在我旁邊的沙發上,我看他像是一條擱淺的死魚一樣有進氣沒出氣的樣子就知道,他應該沒力氣罵我。所以得趁著這麼好的機會好好犯賤。 “哎呀你都不知道,今天在輸血科,可~輕~鬆~啦~” 我湊到付源身邊,用自己都覺得惡心的語調講出這句話。 好吧,我承認,這的確很變態。 “趁著我現在沒力氣罵你,你趕緊給我滾啊。” 付源朝我扔了個抱枕,但是被我躲開了。抱枕在地上滾了幾圈,最後停在了墻角。 “年輕人不要太沖動,你看,抱枕都臟了吧,還得洗。” 我站起來走到墻角,撿起抱枕,拍落上麵的灰塵。 “哎你說電視劇裡用抱枕就能把人捂死,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能怎麼樣,你還能試試?” 付源抬起腿想踢我,奈何距離不夠。 “毛主席說,實踐出真知。” “滾啊!” “我跟你講,輸血科雖然不忙,但是真的壓抑。” 鑒於付源今天宛如一條死狗一樣的精神狀態,加上我實在不想做飯,所以我們決定去運河城地下湊合一頓。 其實也是想帶付源出來散散心,最近他被各種麵試搞沒了半條命。 因為疫情影響,很多單位的麵試都被挪到線上了。這幾天最常看到的場麵就是付源關著門在房間裡,用標準到惡心的普通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同樣的自我介紹——半個小時之後再出門,跟我吐槽剛剛的HR有多奇葩。 好像世界在催我們一夜之間就要長大,把我們從從前父母老師建立起來的溫室中拖出來,迎麵澆上一盆冷水。可是大學生也是學生,誰能一夜之間長大呢?無非就是COS一個大人,參加一場並不友好的遊戲。 “怎麼說?你也被小孩迎麵吐口水了?” 我跟付源走在街上,大概在別人的眼裡就是一個怨婦帶著一個神經病出街。毫不誇張地講,付源現在渾身就像是冒著一坨一坨的黑氣。我不自覺地把糖葫蘆拿得離他遠一些,生怕沾染了晦氣。 “那倒也不是。主要是吧……墻上貼的剪報都是一些醫療事故,看著都嚇人。” 時間回到今天早上,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還有輸血科這個科室——從前以為為臨床手術配血的工作是由檢驗科完成的,現在才知道原來還有輸血科這樣一個專門供血的地方。 附院的輸血科在四樓,檢驗科的正上方,在手術室旁邊,每次想進去都需要門口的保安大爺幫忙開門。早上一進入輸血科的大門,迎麵看到的就是一整麵墻的剪報,來自於全國各地各種因為輸血引起的醫療事故。 “你是新來的實習同學?” 正當我彎著腰仔細閱讀底下的剪報時,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我趕緊轉身,看到了一個瘦瘦的女老師。 “啊是的老師,我是剛來的,我叫敬威。” 大概是被嚇了一跳的緣故,這一次的自我介紹居然有一些沒來由的緊張。老師微微一笑,自我介紹道: “我是輸血科的實習生負責人,我姓洪,你叫我洪老師就可以。” 洪老師看了看剪報,說: “這些新聞都看了吧,這些都是因為配血失誤導致的醫療事故。放在這裡的目的就是為了時刻提醒咱們,咱們的工作稍有不慎都會導致嚴重的後果,千萬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洪老師領著我進入輸血科的實驗室,實驗室正中間是一臺叫不上名字的儀器,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非常先進的全自動血型鑒定及配血係統——一個隻出現在教科書上的,以百萬為單位的儀器。 房間不大,除了這臺機器,就是垂直擺放的兩條實驗臺,上麵放著離心機之類的儀器。再往裡走,是一條窄窄的走廊,裡麵放著一臺巨大的冰箱和水浴鍋。我想最突出的,大概就是走廊盡頭的那扇小窗戶。不同於臨檢組接收大小便的那扇窗,輸血科的窗戶直通手術室。血液從這扇窗戶送至手術室,成為生命奔流不息的力量。 是的,如果說臨檢透過的窗口看到的是人間百態,那麼輸血科的窗口連接的就是生命的脈動。 “考你個問題,輸血反應屬於幾型超敏反應?” 我正看向冰箱裡排列整齊的一包一包血漿,洪老師突然拋出問題。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二型,血型不符引起溶血。” “嗯,不錯,還有印象。” 洪老師點點頭,對我的回答表示肯定。 “常見的屬於二型超敏反應的病癥還包括新生兒溶血,自身免疫性溶血性貧血等。有獻過血麼?” “獻過,之前在學校的時候總有獻血車來學校裡,每一年都獻。” 我是O型血,也是使用量最多的血型。從前每年都會叫著付源田哥日成幾個人去獻血,也許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種又傻又不值當的行為,但是如果真的能幫到一條生命,被人嘲笑幾句又有什麼所謂呢? 一鯨落,萬物生,落下的鯨不會被人嘲笑,它滋養出了更繁榮的海底生命。獻血的人同樣不該被嘲笑,或許在某個時間某個擦肩而過的人,就是他們挽救的生命。 “年輕人有這樣的覺悟,很棒。但是獻血也要注意身體,一次的話,一年一次的頻率是比較合適的。” 說話間,洪老師已經帶著我來到了存放血漿的冰箱前。 “這裡放著的就是紅細胞製劑,每周中心血站都會給我們送來預訂的血液製品。全血采集出來之後是不能直接輸注的,要經過檢測,成分分離等一係列預處理。我們現在不主張輸全血,更提倡成分輸血。” 洪老師環顧一圈,最後說道: “輸血科的基本構成也就是這個樣子,項目不多,但是很重要。接下來你就去觀察學習一下,尤其要把血型鑒定和交叉配血學會。” 3 “聽上去挺復雜,那你學會了麼?” 付源抱著枕頭坐直身子問我。 “我這麼聰明,肯定是……” “沒學會。” 付源躺了下去,頭也不抬地繼續玩手機,留下我一個人尷尬。 “你就不能對我有點信心?” 我抓了個抱枕摔向付源,結果被他一巴掌打飛出去。 “相信你啥?59分選手?” 付源終於抬起眼皮,給了我一個戲謔中帶著欠揍的表情。 “你丫的,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你滅口啊!” 正當我撿起地上的抱枕,準備摁在付源臉上的時候,他突然把手機舉到我麵前: “沈辭約咱們去他家吃,去不去?” “去他家吃?吃什麼?他還會做飯?” 我接過手機,屏幕上還停留在付源和沈辭的微信聊天界麵。沈辭問付源和我晚上有沒有空,要不要一起去他家點外賣。 “謔,點外賣這種事還去他家?直接出去吃不好麼?” “你懂什麼,邀請別人來家裡,這本身就是一種示好,而且是十分高級的示好。隻有親近的人才能來家裡吃飯,你們那邊沒這個說法麼?”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確是這麼個道理。原因無他,誰會邀請根本不熟的人來家裡?不怕丟東西。 “那你去麼?” “去唄,他又不能給咱們下毒。” 說罷,我們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好像……也不是沒這個可能哈。他現在在哪個組來著?” “生化組。” 付源回答。看得出來,他還是挺關心沈辭的。 好吧,我的確在吃醋。 “我記得生化組用來做微量元素的那個機器,要用氯化鉀來著。對了,高鉀血癥是什麼癥狀來著?” “肌肉無力,麻痹,心肌收縮功能降低,嚴重者可導致心律失常和心臟驟停…” 付源越說聲音越小,看我的表情也越心虛。 “要不…我不去了?他不能給我下毒吧。” 我打起了退堂鼓,順手掏出手機編輯了一條微信發給田哥。 “哎呀不會吧,沈辭再怎麼樣也不能做出這麼出格的事……你乾嘛呢?” “沒啥,隻是告訴田哥,晚上九點還沒給他發微信報平安,讓他記得報警。” “啊,你們來了,隨便坐吧。” 在付源的強烈要求和一再保證沈辭如果動手的話我可以用他當肉盾的前提下,我最終還是答應了他一起赴約。我們在樓下超市買了一大瓶可樂,聽付源說沈辭喜歡。 沈辭側過身,把我們迎進去。這是我第一次來沈辭的“家”,他租的房子在一個老小區裡,房間不大,有些舊,不過還是能看出來被他整理過。客廳裡放著沙發和一張桌子,沙發上放著沈辭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外衣外褲,桌子上是他的電腦,和書籍——有關事業編考試的,想來這裡之前放的應該是考研的資料。 “給你買的,知道你愛喝。” 付源把可樂放在桌子上,順手從旁邊抓起一本事業編的復習題。 “你要考編麼?” “是啊,考研沒指望了,也不能就這麼餓死吧。” 沈辭從廚房裡拿出幾個紙杯,給我們倒上可樂,然後端起一杯坐在沙發對麵的學習椅上。 “考哪裡?醫院?疾控?還是學校?”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大概是因為我也在準備事業編考試,所以有些敏感。 “學校的話高校肯定是去不了了,人家最次也要碩士。衛校但是有可能,不過我覺得我當不了老師。” 沈辭聳聳肩,喝了一口可樂。 “我大概會和學生打起來。其實我還是想去我家那邊的疾控,醫院……看情況吧,哪裡要我我去哪了。” “你家那邊?鄒城麼?” 付源把書還給沈辭,從桌上拿起一杯可樂。 “嗯,我不想離家太遠,而且我家的條件你也知道,也不支持我走太遠。” 我在旁邊默不作聲地聽著。我在觀察沈辭,他說這話的時候很直接,不過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坦誠。 “我家不像你們家,我爸爸在內蒙古做煤炭工人,我媽媽沒有正式工作,在內蒙古那邊的超市打工做收銀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有我自己一個人在這邊。” 沈辭又喝了一口可樂,像是在對我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家裡幫不了我,所以我隻能靠自己,給自己謀一條出路。” 沈辭抬起頭,看向付源: “直到現在我都羨慕你,你說你不指望家裡,可是你的車,你的房子,你的一切哪一樣不是家裡給你準備好了?你可以毫無顧忌地去闖蕩是因為有人在背後給你支持,即使走錯了也有人給你善後可是我不一樣。” 沈辭突然笑了,笑得有些淒涼。 “我不敢賭,因為我一旦賭錯了,一無所有。” 沈辭抬起頭把可樂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從前做過的那些事,還是要跟你們道個歉。對不起。” 沈辭突然站起來沖我們鞠了一躬,倒是讓我們有些不知所措。我匆匆看了一眼付源,然後趕緊扶住沈辭。 “同窗四年,說什麼謝不謝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家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家裡幫助有多有少,但是終歸要靠自己的。” “你的成績比我們好,肯定能考上的。” 付源又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可樂,站在我們麵前舉起了杯子。 “敬你們,也敬未來。” “祝我們都能到達想去的地方。” 我也站起來舉起杯子,轉過頭去笑著看向沈辭,我看到他的眼眶微紅,泛起些許潮氣。他接過付源遞來的杯子,站起身來: “謝謝你們。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