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珍值班的是位女大夫,三十來歲,醫學院畢業到裡來實習的,時間不長,為人熱情。見到大哥背我進來時那種著急和勞累的樣子,就知道我病的不輕。她趕忙放下手裡的醫書,拿起聽診器,一邊問,一邊為我做檢查,當她聽說我已經發燒十來天後,生氣地說,你們還把這個孩子送來乾嘛,我看也不用來了,將這個孩子扔了算了,都這麼長小時間了,沒有事也得燒出病來,怎麼就能不當一回事呢。不是前窩後繼的,道上撿來的吧,怎麼就不知道心疼,不知道嚴重呢。這回好子,都燒成肺炎了。大哥一聽大大說是肺炎,嚇了一跳,兩手支承著凳子,使了好大的勁,才站了起來,瞪著眼睛問大夫,說,那我妹妹沒有事吧,還有救嗎。大夫不樂意地回答道,別瞪著我,,問一問你們自己,大夫接著喘口氣,把語氣改軟點說,看你這小夥子把話說的,我不過是說,你們沒把這孩子發燒當回事,以至於都燒成肺炎了,這也不是什麼絕癥,有什麼治不了的,隻不過是打點青黴素,住上幾天院就好了,要是燒出別的什麼大毛病來,我可就說不好了。大哥一聽大夫說能治好,也就放心地坐下來,不是他剛才一聽說是肺炎就著急,實在是當時的肺炎,人們還不怎麼了解,乍一聽就嚇了一跳,不像現在,都知道不是什麼大毛病,打點消炎針,消去炎癥就好了。媽媽這個時候光顧著掉眼淚,等聽大夫說能治好,還有點不大相信,她就小聲問大夫,大妹子,你行行好,可別給我閨女留下什麼後遺癥,就是光打消炎針能行嗎。這件事都怨我,是我把個丫頭給耽誤了,是我大意沒太當回事。可是每回發燒感冒的,吃幾片藥,挺上兩天就過去了,這回也不知是怎麼地了,咋就能把肺燒壞了呢,這要是沒有了肺,人還咋喘氣,還咋能活呀。這都是我的不好,就是再怎麼著,受多大的委屈,下回也不敢再耽誤孩子了。女大夫聽我媽這麼一說,知道她又不懂又害怕,還後悔。心想別人到還可以,你這當媽的怎麼就能這麼當,孩子都燒成了這樣,現在才知道害怕,不行,我得借這個時候說她兩句,省得她以後還不把孩子生病當一回事,拖成大病可就晚了。她可不知道我媽媽的難處,我們家的情況,她也不知道,這回的病,一多半是我自己耽誤的。她把體溫計放到我的腋下,坐回辦公桌前,一邊寫病歷,一邊寫處方和入院的手續,再一邊對我媽說,看你這個著急的樣子,也不像是個後媽,就是生產隊再忙,你們的家事再多,也沒有給孩子看病要緊,這要是耽誤治療了,到那時再後悔也沒有用了。不過還好,這回算是能治好,也不會留有後遺癥。不過,這小孩子拉扯這麼大,多不容易,又操心,又費力的,要不是有極特殊的情況,一般的有了毛病,就得趕緊的想法子給孩子治,不能拖延,以免拖成大病。這可不是小貓小狗的,別說是有病,就是死了,也不是個事。孩子可不同,就是你再能生養,也不是那麼回事,你說呢,你不是傻子吧。被女大夫這這麼一說,媽媽知道我不會有什麼後果,心裡略微輕鬆了點,可是人家大夫說的也對,別說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生養這麼久不容易,就是撿來的孩子,也不能那麼做,她也是條人命,時間長了也有感情,自己的孩子,那就更不用說了,這要是有個閃失,一輩子都會痛苦,都後悔。這回的事,可得是個教訓,也是越想越是後怕,下回可得上點心了。先前覺得被隊長兩口子羞辱的冤枉,感到委屈,現在想一想,那算什麼呀,就是再比這委屈,再受累,隻要是孩子能平安,也值得。她這時才感到後怕,知道大夫說的都是實事,不是在嚇唬她。她想,不管自己多難,受什麼樣的苦,遭多大的顛係,也不能再讓孩子跟著自己遭業,不能讓孩子有個意外。經後得格外的小心注意,不管自己多操多少心,也得讓孩子健康的成人,可別象這回,挺嚇人的。她對大夫說的話,很感激,雖然說,問的自己怪不自在的,挺大個人連個孩子都拉扯不好,這也不怪人家說,就是自己理由再多,也沒有給孩子看病重要。還怪人家問這問那呀,這個女大夫的心眼好,要是換個大夫,訓你兩句也得聽著。不過她的比喻,聽起來也夠讓人難過的,她哪裡知道,做為女人,就是生一百個孩子,也舍不得扔一個,哪個不是自己的心肝,咬哪個手指頭不痛呀。看來她是沒結婚,沒生過孩子,她哪裡知道,這種指責,讓人痛苦又羞臊,可是人家也是一番好意,想讓咱知道輕重,這樣的提醒和關心,對於一個處處被人歧視,被人羞辱的女人,是多麼的難得,多麼的讓人感動。自從丈夫走了之後,象這種事,已經是很少能夠落到自己的身上,很少會有人拿自己當正常人對待的。 每天麵對的,除了白眼,就是指責訓斥。這種生活都習慣成自然了。今天冷不丁的有人能對自己這樣關懷,能說出自然又感人肺腑的話,自己還有點不適應,有些不自然。雖然說的話裡麵,也有指責自己對孩子不負責任的意思,可是人家不也是在為咱們著想。這麼好的大夫,這麼溫暖的話,讓咱遇到了,讓咱聽到了,媽媽感動的不得了。她上前拉住女大夫的手,真誠地說,謝謝你,我以後會多關心孩子,再不會這麼大意了。您說的對,孩子比什麼都重要。不管有什麼樣的難處,我也會把孩子的事放在第一位。再也不會出這種事了。您是個好人,您的話,我會牢牢地記在心裡。我是個農村婦女,也不會說什麼感激的話,隻願您這樣的好人,竟遇好事,好人能有好報。我再說一句得寸進尺的話,請您無論如何也要把我閨女的病治去根,我會一輩子都不忘您這好人的。 大夫聽媽媽這麼一說,知道她是理解了自己的話,又沒有浪費自己的意思,感到很滿意。媽媽說她是個好人,不錯,對她的感謝,她想,做為一個正常人,隨手能幫助人的,隨口能解勸的事,我們為什麼不多做一些,即是成全了他人,也讓自己的心靈受益,這種利人利己的事,何樂而不為呢。所以,她對媽媽的感謝,隻是報以會心的一笑,並沒往心裡去。隨後又說,大嫂,你就放心吧,你閨女的病,包在我的身上,一定能夠治好治去根的。這一點你就不用擔心了。現在,你拿著我開的處方和住院手續,去收費處交錢,交完錢以後,在拿給我,別的就不要你管了。領藥和打針有護士辦裡,我讓你兒子將病人送到病房去,等候打針吃藥就行了。說到這裡,她們才想起我哥來,一看他坐在凳子上就睡著了。媽媽心疼的說,你看,這孩子他是累的,他是太懂事了,說完又攥眼淚了。大夫聽我母親這麼說,看我大哥睡的那麼香,也動了惻隱之心,就說,大嫂,你去交錢吧,這裡就不用你管了。讓你兒子再睡一會,我叫護士幫我把你女兒送到病房就行了,別再耽擱了。說完,她找來護士,把我送進病房,媽媽隨手把我蓋的被子圍在大哥身上,自己交錢辦手續去了。當晚,我經過打針後,就清醒多了,媽媽一直陪著我,到天亮的時候才睡一小會兒。這一宿,她在我的身邊忙來忙去,一會摸摸我的頭,一會喂我點開水,還得用熱毛巾為我捂屁股。屁股上打針的地方有個包,是打青黴素藥水沒有化開,用熱毛巾熥一熥,才會吸收快點。當晚,我雖然是清醒多了,也不太曉得屁股上打針的地方有多痛,等過後了才知道痛。以後每次打針,都痛的我攥眼淚,又不敢哭。現在想起來,還會感覺到那種痛的滋味。 大哥在急診室的凳子上坐著睡了一宿,因為病房裡麵也沒有閑床,急診室的病床是為看病的人用的,不能讓別人睡覺,女大夫是個好心人,能讓他坐在那睡一宿,也已經是破例了。這也就是對我們的同情,要不然,早把他攆出來,誰還管你陪護的人有沒有地方睡。一大早,也過來看我,媽媽告訴他,我的病不僅能治好,還不會留下後遺癥,並且我比昨天晚上好多了。大夫說已經沒什麼大事了,隻是打針時間長短的事。他可以回去上班了,他自己多注意點,同時也照顧一下兩個弟弟。媽媽要等我病好了之後,才能帶我一起回去,讓他不用記掛這裡。他看我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又聽說媽媽得陪我一些時間,就說,那我得先回去了,晚了,別讓隊長不高興,說完,看到媽媽點了頭,就急忙趕回去了。回去晚了,真怕隊長訓,而且他還得和隊長好好說明情況,為媽媽多請幾天假,以免隊長再找茬,或者等到媽媽回去後再挨整治。就這樣,我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媽媽看我的病也穩定住了,就和大夫商量,讓她給開些藥,我們買回去,到村裡的大夫家去打。媽媽說她不是怕在那裡住院多花錢,主要是惦記家裡,那裡還有不大不小的三個孩子。大哥雖然說知道照顧他們,可是他又要到生鄉隊裡去乾活,自己也是個半大孩子,這讓媽媽放心不下。她找大夫和她商量,將自己的情況大至的說了一下,隻是說爸爸不在家,沒敢說是去勞改了。媽媽不是不相信人家,其實她通過大夫給我看病的事,知道大夫不是個壞人,可她還得留個心眼,那時的事,有時都是壞在相信人上。同時她也怕給人家這麼好的人,扯上閑事,惹上麻煩,那樣多不得勁,多不好啊。她就問大夫可以嗎,大夫很為難,她說,病是穩定住了,並且也開始見好,不過是怕我們村的大夫,醫術不高或是不懂得西醫,在打青黴素有不適應的時候,不知道怎樣救護,怎樣搶救。再有就是我還小,還不知道自己的病好壞,怕治的不徹底。不過,大夫在媽媽再三的懇求下,隻得同意我回村去治療。她讓我們買了足夠的藥,並且將打青黴素的注意事項和搶救方法,都寫到紙上,讓我母親帶給村大夫。她的好心,讓我們村的大夫都感嘆。這樣做她還覺得不放心,又再三的囑咐我母親,讓她在我的病好之後,一定回去檢查一遍,千萬別落下病根。媽媽被她感動的,都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一個勁地答應她說的話,就連個謝字都沒敢說出口,隻有感激的淚水,回贈給人家。我和媽媽離開醫院,我還不覺得咋樣,唯一記得的,是將我的病治了,還有就是打針時屁股特別痛,有時候還給我打起包,還得要媽媽用熱毛巾,長時間的給我熥屁股。而媽媽在醫院住的可就有點戀戀不舍了。特別是對女大夫,感激的刻骨銘心。她這些年所受的傷害,遭人家的白眼,數都數不清,甚至變得見人說話總是低著頭,不敢看人家的臉色,隻能從人家說話的口氣和聲調上來辯別,是生氣了還是什麼味道。比如是挖苦還是諷刺,有時是揶揄我們這種人,怎麼還有臉活著,聽到的最舒心的語調是平淡,這樣會讓我們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讓人有喘一口氣的感覺。而在醫院裡,媽媽的心情很放鬆,因為病歷上填寫的我們家成份是貧農,沒寫其它的社會關係,所以就沒有提到爸爸的事,這樣我們都成了同誌的關係。病人之間不用說,都是為了治病而來,互相間都有同情,有個照應。而大夫對病人,本來就應該是從人道主義上看待,一事同仁的。可你要是不同階級出身的人,那就不一樣了,這也是社會的環境所逼迫的,誰要是同情地富反壞右及其家屬,那他們自己就跟著倒黴了。因為他們不知道我們家的實際情況,所以我們才得以享受正常人的生活待遇。為我治病的女大夫,又是那樣的賦予同情,為人熱情,對我和媽媽真是關心到家了,從治病到我們的住院生活,每一樣她都過問和幫助。由其是說話的態度、語調親切,溫暖人心,這可能也與我們填寫的成份有關,那也不是我們有意的,要知道,如果他們有誰問起的話,我們是不敢隱瞞的,不都是那時的人心眼實,不說慌,實在是不敢。這就是精神統治和折磨,比任何刑法都厲害千百倍的原因。要說那時我們活的不容易,沒有親身經歷過,隻是從書本上看到或者是聽說的。那是無法真正的感受和體會到它的精妙之處,也無法想象到,它是怎麼的能夠觸及到人們靈魂的,那種精神上的折磨和痛苦,都不如下油鍋滾個各兒來的好受。所以媽媽對那段時間特別的感激,特別的留戀。而遇到的這位好大夫,也不全是因為不知道我們家的實際情況,應該說,是她自身的道德水準高,品質好,為人熱心,又有同情心,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對一個普通的病人,那麼的關心,那麼多的照顧。這才是讓媽媽對她感激和留戀的地方,也主要是對這段生活不舍和不忘的原因。而我們不得不離開,應為那裡不是我們能夠長久住的地方,而我們家裡又是離不開媽媽的,她長時間的不在家裡,不隻是掛念,實在是大哥他們三個小孩子,是無法正常生活的。這才是媽媽非得要趕回家的真正原因。要說舍不得和感激是一回事,不得不回去又是回事,這在我當時是不懂的。可媽媽認可回去受人白眼,受人管製,也得回去,這可不是說她有多大的承受能力,她是個賤骨頭,非得受人氣才舒服,不然就不自在。她實在是有一顆母愛的心哪,而她又沒有別的路可走,因為她又不願意離我們而去,改嫁他人,這就不得不多吃苦頭,多遭罪了。可是她從來沒有說過後悔的話,沒有瞞怨過。這次為我,受到隊長兩口子那麼多無端的氣,她到後來都覺得值了,這樣的母愛,這樣的母親,可不是用語言就能贊美的。 這種人世間的真情,也和女大夫對我們母女的真情一樣,都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是讓人們生活的有滋有味的東西。所以媽媽才特別的留戀那裡,在我們回家的路上,以至於後來,大後來,她都多次講起女大夫的品德,對我們的關懷和照顧,講的最多的,是她可親的語氣以及和藹可親的態度。這是她留給媽媽最深的印象和最強烈的感觸。也是她對人世間的事和人,真正認識的從新開始。人間自有真情在,隻是你沒有感受到,或者是沒有留意罷了。這件事對她事後的影響很大,讓她對未來,對生活都充滿了信心,使得她更加堅強,同時也更堅定地邁開了生活的步子。她當時在路上和我說的話,我不明白,現在想一想,確實是如此。媽媽說,人生都有歡樂和痛苦,平坦和挫折,不要怕有磨難,要以平常的心態去對待它,任向困苦都會被你戰勝的,被你解決的。不要患得患失。隻要做你自己就行,隻要做好你想到的就可以了。任何的東西,任何的事物,有失去的,也有得到的。有的時候是豐富了精神生活,得到了精神財富和享受,有的時候是得到了經驗教訓,這些都是一個人最寶貴的東西,最珍貴的回饋。對待成功和失敗,困苦與幸福,隻要你能安然地接受,平淡地對待,你就會感到輕鬆,生活就自然美好。可以說,一個人‘一生要能自自然然地生活下來,不奢求,不去追求那些無望又無底的欲望,隻是盡自己的努力,得到多少算多少,得到什麼都知足,都不去計較,這樣的人生,這樣的想法,可是會讓人省去很多的煩惱,會讓人生活的愉快。媽媽她也不是懂得很多的道理,她隻是從自己的生活中感觸和體會到的。 一個人要是總在痛苦中掙紮不出來,總是在自尋煩惱,那他這一生,就白來人世間走一回了,也辜負了大自然創造萬物的美意了,可能都對不起自己。所以,一個人要經常的抓住自己生活中美好的東西,愉快的事情,放鬆一下,開懷一回,自然地大笑幾聲,對生活,對自身,都是有益的。媽媽她就是在困苦中,不忘記感受生活中美好的東西,來充實自己,來完美自己的人生。就象女大夫對於我們的關懷和幫助,從頭到尾,她可能都沒有想到過回報,沒有想過能得到什麼,可她在幫助我們的同時,一個是在心底得到了助人的愉快,幫助人的美感。這對於她也不能不說是一種享受,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一種超然的慰藉。而她在做的時候,又是那麼的自然,沒有刻意地去追求什麼,平平常常的,好像世上有苦有難的人和事,她都想要幫忙,都願意幫助,這都是她應該做的一樣,這種自然的心態,是一種多麼高尚和可貴的,是多麼美的心靈。所以能讓媽媽感動和留戀的,正是她那種沒有想法,自自然然地幫人與困苦之中,以及和人自然交流溝通的神態,讓人倍感親切,自然產生尊敬,又不能忘懷。正是這種感受,也許才有讓媽媽離開醫院的想法,她不能老是接受人家的恩惠。不論是生活中,還是感情上,這也是一種負擔,一種愧疚。因為自己沒有能力報答,人家又不是為了回報,自己不能這麼自私,又不能就那麼心安理得地享受人家給予的恩惠,這在她是好為難哪,她又不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不是一個知恩不圖報的人,而她又沒有這個能力回報人家,這在她心裡,永遠的欠下人情債,永遠的是個負擔,是個心結。這讓她怎麼能安心,還不如早點離開,少一分不安。早點離開,也可以使自己不至於陷在享受別人的恩惠上,讓自己的意誌消沉。因為她畢竟還是有自己的生活道路,雖然那裡充滿艱辛,充滿坎坷,可是那裡必竟是她要走的路,要過的生活。她必須要麵對現實,勇敢地承擔起生活給予的重荷,這也許是女性的一種天性,一種偉大,她們在麵對困苦,麵對折磨時,從來都能堅強地忍受,默默地承擔。這種不屈,這種強大,是任何自認為了不起的男人,所不能夠做到的,不敢比擬的,並且是為之汗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