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李斯既是大秦新政的總體製定者之一,又是總攬實施的實際推行者,帝國君臣對大秦新政的任何總體性評判,最重要的涉及者之一,而自古以來的鑒戒卻是,君主是從來不會實際承擔缺失責任的。
擔責的隻能是丞相!
但言政道缺失,首要被指責的就是丞相。
也即是說,若是陛下真認為大政有缺失,那問題有且隻能落到自己頭上。
也注定要他李斯來承擔。
擔責尚且無礙,他最不願見到的是,始皇意誌的搖擺,尤其是這一年來,始皇對扶蘇越發親近,若是大秦真的向寬緩方麵靠攏,那大秦新政從某種程度而言,已經退回到了呂不韋當年提出的以王道禦法上了。
那不是法製!
當年他第一次跟始皇見麵時,便跟始皇提過自己的立場。
他所學為荀子之學。
荀子之學,表儒而裡法,既尊仁政,又崇法製,就治國而言,與老派的法家有別,無疑是屬於當世新法家,而當時秦國是呂不韋當政,呂不韋所著的《呂氏春秋》同樣是一本大作,然《呂氏春秋》跟荀學不同。
荀學之中法治尚為主乾,為本體。
《呂氏春秋》王道為主乾,為主體,法治隻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
隻不過當年他的這個答復,並不為始皇接受,始皇答道:“荀學法治之說,仍滲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禦法之意味,而大秦推崇的是李悝、商君等正統法家,唯法是從,法製至上。”
當時他聽到始皇的話,心中同樣也是一驚。
不過在聽到始皇後續的話,他也是瞬間明白了始皇之意。
始皇說道:“他聽聞過一個說法,荀學不是真法家,甚至連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韓非之學說,才是千古以來真正法家。”
聞言。
李斯當即就醒悟過來。
始皇要的是絕對的法製至上,而非是將法作為治器。
也是從這時起,他選擇了跟呂不韋決裂,徹底倒向了‘唯法是從’的正法。
君臣契合,李斯由此扶搖直上。
仕秦二三十年,他早已成為法家領袖,也早已沒了退路,一旦始皇觀念改變,為了天下一時安穩,做出政道轉向,而他李斯則將陷入無盡深淵,到時對秦政不滿者,都會對他鳴鼓而攻之,其時,他所有功業都會化為飛灰。
當年商君功高如泰山,尚且難逃車裂之刑,他李斯的威望權力當真能打得過當年的商君?
若將‘苛政’之罪加於他一人之身,他恐會因此背負罵名萬世。
他又豈能不戰戰兢兢?
而且他也實在不願見到自己一手謀劃實施的帝國新政,最終走向人亡政息,甚至在有時,他還在暗中埋怨過始皇,天降英才濟濟一堂才創出了此等驚天動地的煌煌偉業,豈能因一時觀念動搖而教它突然熄滅?
這還是他期許的雄君?
不過最終始皇並沒有辜負自己。
始皇依舊是過去那個大氣磅礴的明君英主。
因為
陛下這次對自古以來的‘天心即民心’產生了質疑,對天降災難警告大秦更是生出了不滿,而且還當眾詢問了自己大禹治水、顓頊帝絕地天通等古事,並讓他下去就預防關東可能出現的災難做出預防。
更重要的是。
始皇親口說出了人定勝天四字。
這是一種很強烈的表態。
直接告訴了自己,始皇並不在意‘君權神授’的神聖光環,也不會將問題都歸於他一人之身。
讓他放手去做。
當時,聽到始皇這幾句話,他心頭一陣酸熱,不禁老淚泉湧而出。
始皇依舊本色蕩蕩。
而他李斯又何懼所謂天意?
他過去缺乏的是皇帝的信任,這才是他真正不敗的根基,隻要皇帝信任自己,委自己以重任,他李斯何曾不是雷厲風行?何曾對天下事懼過?而且神鬼一說,他本就嗤之以鼻。
不過。
這些話並不能為外人道也。
李儕將墨汁研磨好,也是識趣的出了書房。
李斯獨自坐在席上。
他垂首沉思了一陣,眼中露出一抹猶豫。
他雖然心中振奮,但還是有些拿捏不定,遲疑一會,才在竹簡上緩緩落筆。
‘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何用為鬼神?’望著這幾句話,李斯沉思良久,最終還是拿小刀將這幾句話抹去了。
眼下始皇雖表明了態度,但生死之事,鬼神之說,牽涉很多,若是始皇日後反悔,這幾句話恐會為自己遭來禍事,他終究還是不敢賭,沉吟片刻,李斯重新組織了話語,他重新落筆。
‘天自然無為。’
‘雨露凍凝者,皆由地發,不從天降也。’
‘.’
這篇駁斥神鬼的文書,李斯寫的很慢,也寫了很久,等這篇隻有數百字的文章落成,李斯整個人也是長舒口氣,他鄭重的看了幾眼,將其中一些可能引起非議的話語做了一些修改,確定無誤,這才將這份竹簡放於一旁。
而後他重新拿出一份空白竹簡,這次並未有任何停歇,洋洋灑灑的書寫起來。
《諫降災書》。
臣李斯上書:嘗聞人議天降災難,星官請令祭祀祈神,此舉治國之大謬也!
在一番慷慨陳詞之後,李斯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即在全國創建防災救災製度,其中主要提到‘官員責任製度’、‘信息報告製度’、‘財政支持製度’、‘稅收減免製度’、‘社會參與製度’等為應對災難提供的有效保障跟支持。
等將這份諫書寫完,李斯擦了擦額頭汗水。
也是長舒了口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將這兩份奏疏放在案上。
目光卻緩緩望向了窗外,心中卻生出了一抹疑惑。
近來,他聽聞了一個傳聞,即西城有一奇人,深受儲君信任,扶蘇每每遇事,都要與之商議,而且這傳聞還稱,扶蘇很多決策都出於此人之手,甚至始皇也多次問計此人,他原本對此不以為然,隻是今日始皇的轉變,卻讓他生出了一抹異樣。
西城真有此等奇人?
隻是此人真有如此才能,竟能說動陛下改變觀念?
李斯心中還是有些存疑。
他搖搖頭,不願多想,等兩份竹簡烘乾,將其放於袖間,大步出門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