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 李斯目光微凝。 他沉思片刻,輕笑道:“臣認為殿下考慮的很得當,應付的也很得體。” “朝廷跟匈奴的關係,過去的確互為仇讎,但國家利益上麵,並不存在真正的敵友,正如朝中送來的文書上所講,匈奴跟朝廷的關係,實則跟過去諸侯間的關係類似。” “可為友,可為敵。” “一切都要基於本國的利益。” “隻要於大秦有利,就算放下成見、放下仇恨,也未嘗不可,等到雙方利益沖突,到時再起兵戈,也在所難免,國家之間從來就沒有絕對的盟友,也不會有絕對的敵人。” “朝廷跟匈奴的緩和,能給朝廷爭取到不少的回旋空間。” “此舉的確會引得北地的民眾不滿,也會惹得北原大軍的將士不滿,但總體來講,對朝廷是利大於弊的,隻要有利,那就可圖。” “至於殿下的其他想法。” “同樣有可取之處。” “無論是關東修建中轉倉庫,用以減少路途的錢糧損耗,還是將十二金人重新回爐冶煉,都能為朝廷節省下不少的錢糧。” “當年商君徙木立信。” “真正讓人相信的其實是商君真給了金。” “錢糧的多寡,決定著‘民眾公信’的程度,若是朝廷能足額兌現公布出去的令條,天下萬民又豈會不信服?” “因而殿下從錢糧著手。” “最合適不過。” 對於李斯的回答,嬴政不置可否。 他又問道:“那你對現在的扶蘇是何看法?” 聞言。 李斯麵色微變。 他狐疑的看了眼始皇,心頭思索了一下,神色不確定道:“殿下已初具帝王之象,隻是行事方法等諸多方麵,相較陛下還是有極大不足,但已初顯明君風範。” “臣為陛下賀。” “臣為大秦賀。” 聽著李斯的恭維,嬴政淡漠的笑了笑,冷聲道:“李斯,你知道朕為什麼這麼信任你嗎?” 李斯身子一顫,低垂著頭道:“臣不知。” 嬴政冷笑道:“伱其實知道,而且你誰都清楚。” 嬴政緩緩站起身,望著下麵瑟瑟發抖的李斯,眼中閃過一抹慨然,沉聲道:“你李斯自用事以來,二三十餘年,卻始終跟朕保持著驚人的一致。” “近來朕仔細想了想。” “也實在沒想到你李斯跟朕曾有過什麼大的歧見。” “朕曾經以此深以為欣慰。” “認為這是跟先祖孝公和商君一樣的君臣知己的感喟。” “所以這些年,你李斯一家跟皇室不少子女,結成互婚互嫁的多重聯姻關係,這些朕都看在眼裡,也可以說是朕有意促成的。” “若非是感念投合。” “朕又豈會去做這麼多事?” “朕從來是不屑通過結婚姻之盟去鞏固權力的。” “朕也從來沒有將這種君臣私議帶入過國政,隻是你李斯每次大事都能跟朕契合,有時候契合一致的如同一個人。” “在整個帝國群臣中,唯有你李斯做到了。” “其他人都做不到!” 聞言。 李斯臉色大變。 而後更是直接跪伏在地。 李斯麵露驚色,額頭汗水直溢,整個人驚懼到了極點。 嬴政從高臺上,一步步的走下,朝著李斯走近,他繼續道:“從當年的老臣一個個數來,王綰、王翦、尉繚、頓弱、鄭國、蒙武、姚賈、王賁、馮去疾、李信等等,這些朝臣誰沒有與朕發生過政見爭執?” “獨獨你李斯沒有!” “朕過去認為是君臣投合。” “但就算是先祖孝公跟商君當年同樣有歧見。” “難道朕跟你之間的契合,已超過了先祖孝公跟商君?” “這當真可能嗎?” “君臣之間也真的能做到嗎?” 嬴政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李斯身子顫的更厲害了,抖如篩糠,臉色更是慘白一片。 嬴政又道:“過去有人曾對朕說過一句話,那人是這麼評價你的,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 “朕過去並未上心。” “而今朕身體越發不濟。” “也時常感念起過往的種種事情。” “這讓朕不由心生疑慮,你李斯這二三十餘年,跟自己這君主這麼驚人的一致,或許本就是刻意為之?” 聞言。 李斯麵色大變。 嘴唇已是烏青一片了。 嬴政輕笑一聲道:“隻不過朕並不這麼認為,若果真如此,這權力機謀之神秘,也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但換個角度想想,你李斯或許不是機謀,僅僅是畏懼朕這個變幻莫測的君主,故意謹慎從事?” “畢竟.” “你李斯從沒有附和過朕的明顯錯失,也沒有附和過某些並不怎麼光彩的事件。” “譬如,當年用李信為大將滅楚,這明顯是一次錯失,而你李斯便沒有附和,當年軟禁太後,滅趙後還默許趙高屠戮朕昔年在邯鄲的所有仇怨之家。” “此外還有種種。” “你李斯都沒有附和過。” “你李斯真正的反對,隻有那一次諫逐客書。” “而那時的你僅是鹹陽的一名河渠令,未曾登上朝堂,更未進入中樞,僅僅是想借此留在秦國。” “君臣如此一致,夫復何言?” “臣臣.”李斯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嬴政走到李斯跟前,望著這位灰白須發,全身精瘦的老人,長長的嘆氣一聲。 他轉過身,朝著帝座走去。 口中輕聲道:“李斯,你可知朕為何會不喜你?” “臣臣不知。”李斯顫巍道。 嬴政坐回到自己的帝座,目光睥睨的掃向下方,淡漠道:“因為你有時候讓朕很失望。” “是臣無能。”李斯道。 嬴政搖頭:“你李斯何時無能過?若是大秦的丞相都是無能之人,那天下又有多少有能之人?你李斯從不缺乏才能,更不缺乏審時度勢的銳利,不然你又豈能坐上帝國首相的高位,而臻於人臣極致,而你李斯也從來沒有辜負這一高位。” “你李斯並非屍位素餐的人。” “在朝在位,也都盡職了,盡心了。” “天下是有目共睹。” “但你有一點,過去三十幾年,甚至更久,始終未曾變過。” “敢問陛下,那是什麼?”李斯一臉疑惑。 嬴政淡漠道:“你可還記得自己早年自嘲時自比的話。” 李斯愣了一下。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淺笑。 他沉聲道:“臣記得。” “年少時,臣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 “當時臣便言:‘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後續臣便辭官,師從荀子去了。” 提到往昔。 李斯也麵露慨然。 一晃已四五十年過去了。 他也從當時的少年,變成了一古稀老人。 時光荏苒,不禁唏噓。 隨即。 李斯眉頭一皺。 他不知陛下為何會提及這事? 他狐疑的看向始皇,隻見嬴政一臉平靜的望著,似在等著李斯的回答。 好似在用李斯當年自己說的話,來試探君臣是否真如此契合。 想到這。 李斯的心咯噔一下。 眼中更是流露出濃濃的驚慌跟不安。 若是自己說出的話跟陛下所想不同,那便證明自己過去的確在故意謹慎從事,也一直擅長揣度陛下心思,這若是讓陛下當真,自己恐將大難臨頭。 但這次不同以往。 陛下並未透露出任何信息。 隻是讓他自訴了這段過往經歷,讓他再以現在的情況去揣度。 沒有任何可提醒的,更沒有任何能揣度的。 因為從始至終都隻跟自己有關。 通過自己過往所說的事,來揣度始皇現在的想法,這根本就做不到。 李斯一臉苦澀。 臉頰此刻更是又紅又燙,心頭更是突突亂跳。 他說不出。 更不敢說出去。 心中更是害怕的厲害。 一旦說出去,跟陛下心思不合,那自己就完了,但不說,同樣是已回答了。 李斯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 見狀。 嬴政冷漠道:“李斯,你現在不知朕想法如何?” “臣不敢揣摩。”李斯顫聲道。 嬴政冷笑道:“你不用揣摩朕的,你就說說你自身的,這麼多年過去,總歸是別有一番滋味,朕現在就想聽你的想法。” 李斯已唇乾舌燥。 在幾番思索後,無力的垂下了頭。 “臣現在隻腦海空空。” “請陛下降罪。” “你自己說過的話,朕又豈能治罪?你又何罪之有?”嬴政道。 李斯悶聲不語。 他也實在是不敢再開口了。 從來沒有那一刻,讓李斯感到這麼絕望、這麼無助、這麼無力。 毫無任何掙紮的機會。 嬴政搖搖頭,輕嘆一聲,緩緩道:“這就是朕不喜你的地方,你的確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了。” “臣有罪。”李斯麵如死灰,毫無辯白之心。 嬴政靜了靜神,望著下方李斯,冷聲道:“廁中鼠,倉中鼠,終究都隻是老鼠啊。” 聞言。 李斯整個人一怔。 眼中露出一抹恍然跟苦澀。 “廁中鼠也好,倉中鼠也罷,盯著的隻是那一口吃食,但也隻有那一口吃食,而你李斯這些年跟這些老鼠有何區別?從魏國小吏到大秦丞相,也同樣隻盯著了一樣東西,你的眼裡而今也隻剩下這一樣東西了。” “李斯啊李斯。” “你終究還是讓朕失望了。” “朕的丞相,大秦的丞相,誌向不能是一隻老鼠。” “也不能眼裡隻有那一口吃的!” 聽到嬴政的話,李斯如遭雷擊,臉色一下煞白。 他嘴唇不住顫抖著。 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出口。 他李斯,過去在上蔡當小吏,自嘲為周旋於茅廁的廁中鼠。 而今經過命運、才具、意誌等種種相助,終是將自己推上了帝國首相的權力高位。 但. 他依舊是那隻‘廁中鼠’。 隻不過是從過去的舍側移動到了倉中。 老鼠還是那隻老鼠。 他還是他! 環境變了,但人沒變。 他李斯從來就隻是一隻老鼠。 當年自嘲想改變,但幾十年下去,從未有任何改變。 他當年為小吏時便醉心於權勢,後麵師從荀子,學帝王之術,賣於帝王家,也同樣是為了權勢,而今自己已位極人臣,但眼裡依舊還是隻有權勢。 他跟那老鼠何異? 一生所求依舊是那口吃食。 “臣讓陛下失望了。” “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然要是一個人始終把自己當成老鼠,就算換再多的環境,自己的心不變,他也依舊會把自己視為老鼠。” “李斯錯了。” “大錯特錯。” “臣過去不解,為何韓非比臣更得荀子喜歡,也更為陛下賞識,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臣自認才識書法都遠甚韓非,在治國方麵也遠超韓非,為何世人更追崇韓非。” “原來是這。” “臣李斯的確不如韓非。” 李斯閉上眼,幽幽嘆息一聲,神色無比落寞。 他從沒有想過。 自己這一生,其實在自己為小吏時,就已經將自己一生道明了,他以為換了環境,自己就會改變,但最終,並沒有,他依舊走回了老路。 從未有任何變化。 這一剎。 李斯本就蒼老的臉上,越發顯得滄桑年邁。 他不知如何離開的行宮。 等李斯渾渾噩噩清醒過來時,人已經站在了宮外。 天空已飄起了小雨。 望著天空飄零下的小雨,感受著雨水拍打在臉上的觸感,他的臉頰顫了顫。 “廁中鼠,倉中鼠,終歸鼠矣。” “我李斯” “終究活成了鼠輩。” “嗬嗬。” 李斯邁步離開了。 當殿下說出廁中鼠、倉中鼠時,李斯就已明白陛下的想法。 大秦不需要鼠輩的丞相。 而他 終究到了退場的時候。 對於退下,李斯過去十分抵觸,也是極力規避著,但這次跟陛下的一番交談,李斯已清楚,自己沒有堅持的理由了。 他也不合適了。 隻是相較過去,若是為陛下勸退,他心中會十分抵觸,也會想法設法阻止,但如今,他已能很坦然的麵對了。 他知道。 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 接下來是扶蘇,是秦二世的時代。 他們這些老臣都要離場。 (本章完) 最新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