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 四周靜謐。 空闊的屋子裡沒有任何聲響。 就在這時。 噗通。 屋外響起一道摔倒聲。 與此同時。 傳來的還有一道較為稚嫩的喊疼聲。 而這道喊疼聲,隻喊了一聲,便戛然而止了,仿佛這叫聲也知曉,現在不該自己出聲。 不一會。 一道慌張的聲音傳來:“夫夫子,我就先出去了。” 並未等到答復。 屋外的身影就連忙跑開了。 根本不敢再逗留。 砰。 大院的屋門閉上了。 本就幽靜的屋舍,再度陷入了安靜。 嬴斯年的小插曲,並未影響到什麼,甚至屋內都無人在意。 良久。 嬴政的聲音在屋內再度響起。 “你真以為大赦天下,天下就會如你所願?” “不能。”嵇恒很乾脆的搖了搖頭,他緩緩道:“但至少能緩解。” “這也是最簡單而有效的辦法。” “而且陛下其實也清楚。” “天下想要陛下死的,不僅僅是底層,還有士人跟貴族。” “他們同樣希望陛下早點死。” “他們跟陛下此刻的心思是一樣的,都認為扶蘇不會輕易篡動陛下定下的製度,而這也意味著,扶蘇上位後,依舊會不得民心,因為這跟底層民眾期待的大相徑庭。” “然這是六國餘孽希望見到的。” “他們希望扶蘇死板而教條,也希望大秦‘言而無信’,即便這個‘言’本就不存在,但他們更願意相信自己相信的,如此情況下,六國餘孽便會得到更多鼓噪的機會。” “某種程度上。” “六國餘孽跟士人,之所以遲遲不動手。” “也有這個原因。” “若是大秦沒有大赦天下,或者真就按陛下所說,隻對限定範圍的刑徒做出赦免,那無疑會讓天下很多人失望。” “失望到了一定程度。” “那就不再是失望了,而是憤怒跟怨恨。” “那時,甚至都無須貴族挑唆,就會有人主動聚義造反了。” “所以.” “解鈴還須係鈴人!” “大秦天下過去皆係於陛下一人之身,大秦想要從中脫身,同樣也必須從陛下著手,大秦真正的危亡,一直都在陛下身上。” “陛下死的越晚,對大秦越有利。” “陛下若是早死。” “那便會加劇天下動蕩。” “扶蘇不是陛下。” “他沒有陛下在天下的威望跟威懾力,即便有我主動相助,但依舊掌控不了陛下駕崩後,帝國短時間內的權力空缺。” “到時。” “匆忙宣布之下,未必能達到效果。” “秦失信天下久矣。” “想取信。” “注定需要時間。” “而時間並不由扶蘇自己決定。” “而是由陛下你決定。” “如今扶蘇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取信天下人,在天下樹立威信,讓底層人知曉扶蘇的存在,也知曉扶蘇有仁義之心,能兌換朝廷做出的承諾。” “如此。” “他們日後才不至於一被人挑唆,就直接聚眾造反。” 嵇恒輕輕嘆息一聲。 他其實已為扶蘇出謀劃策很多了。 但始皇的光輝實在太亮了,將扶蘇的光芒完全掩蓋了。 扶蘇再怎麼努力。 也始終達不到始皇的高度。 甚至連企及都難。 扶蘇對天下的影響力有效。 即便最終平穩的上位,天下對他這位秦二世,也根本達不到對始皇的敬畏。 這是完全可以預見的。 嬴政默然。 扶蘇的確達不到自己的影響力。 就算嵇恒為扶蘇謀劃再多,扶蘇能輕而易舉的掌控朝堂。 但他在天下的影響力,依舊弗如遠甚。 所以他能理解嵇恒的想法。 便是想方設法,在天下為扶蘇樹立威信。 以便日後上位,天下能少受到其他影響,繼而讓天下能實現平穩過渡。 但並不容易。 控製朝堂易,控製天下難。 朝堂不過千百名大臣,還都在眼皮子底下。 但天下呢? 那可是數千萬人。 新君繼位,會有多少人心生輕視,多少人生出異心? 他當年即位尚且如此。 何況扶蘇? 良久。 嬴政忍不住道:“天下真有這麼多人盼著朕死?” 他似還有些不甘跟不願接受。 嵇恒點頭。 他神色復雜的看向嬴政,感慨道:“他們其實未必在意陛下的死活,他們渴望在意的是當今的‘秦王’、‘皇帝’死。” “隻是陛下剛好是這個皇帝。” “對於大秦而言,真正的救命稻草就兩根。” “一個是陛下駕崩。” “另一個則是我在獄中說過的。” “秦廷的最後瘋狂。” “再起兵戈!” “陛下可還記得商鞅變法後創下的《軍爵製》中有這麼一條規定。” “欲歸爵二級以免親父母為隸臣妾者一人,及隸臣斬首為公士,謁歸公士而免故妻隸妾一人者,許之,免以為庶人。” “假如伱想要退還兩級爵位,用來贖免現為隸臣妾的親生父母中的一位,或者你身為隸臣而有斬首立功的表現並應授公士爵,現在則請求退還爵位,用以贖免現為妻隸的妻子,都可以被允許,這些被贖的秦人都可免為庶人。” “我雖沒有見過當時的情況,但這條製度公布時的場景。” “卻是可以想象的到。” “定然是備受鼓舞,紛紛拍手叫好。” “多少終生服役者宛如重見天日一般,而秦軍之所以悍不畏死,未嘗不是《軍爵律》的鼓舞。” “你這是什麼意思?”嬴政一臉警惕。 “這就是秦的第二根稻草,《軍爵製》。” 嵇恒緩緩道:“若是大赦天下,已經難以阻止天下陷入動蕩,大秦最終隻能依靠《軍爵製》,這也是關中民眾最喜聞樂見的,以關中刑徒,再度征伐天下。” “勝者,秦存。” “敗者,秦亡。”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隻不過若有可能,我並不希望天下落到這般境地,因為就算扶蘇再度橫掃了天下,但陛下當年麵臨的困境,扶蘇依舊會麵臨,甚至會更加嚴峻。” “因為這一場大亂戰之下。” “天下人口會銳減很多,地方村落大量消失。” “而陛下開創的這個製度,從一開始,就注定需要很多人來供養,過去天下緊缺的是錢糧,而那時大秦缺的可就不僅僅是錢糧了,還有大量的人口。” “大量任勞任怨、逆來順受的牛馬。” “而那時。” “大秦就算勝了,也注定要覆滅。” “因為天下大多數人都承受不住更殘酷的盤剝。” 嵇恒輕嘆一聲。 雖然在那種情況下,天下不至人口減半,千村寂寥,但在經歷過秦製殘酷而冷血的盤剝後,除了關中民眾對於取勝能接受,關東恐所有人都接受不了,到時免不了還有各種動蕩不安。 這又豈是天下之幸? 嬴政默然。 他又豈會想象不到那時的場景。 嵇恒所說的辦法,從始至終就一個,便是借自己日後的死,讓天下更快得到安撫,而在扶蘇樹立起足夠威信前,他都不能輕易死去。 一旦早死。 扶蘇威信又沒有完全建立。 地方定然生亂。 最終亂子大小,取決於自己死的時間,他拖得越久,大秦天下也會越穩固,日後留給扶蘇的回旋餘地也會更多。 但自己的身體,真能拖很久嗎? 嬴政不清楚。 他也給不了確切答案。 現在的他,早已不是當初,整日跟藥罐為伴。 甚至有次都直接昏死了過去。 而他也漸漸意識到了,隨著自己屢次發病,神誌早已沒有尋常時日的清醒。 也唯有真的命在旦夕,才能真正體察到,生命的短促和珍貴。 他的確雄極一時。 但如今的他已是風中殘燭。 隻是他心中還有些不甘,不願將所有事壓給扶蘇,更想自己去完成。 也想親自看看天地間還有世事變換嗎? 嵇恒沒有再開口。 如今的嬴政就如一個農夫,從地頭走到了地尾,總想尋覓一顆最茁壯,最完美的麥穗,錯過了豐茂的中段莊稼,總是將希望寄托在前方,直到快走到盡頭了。 才幡然醒悟,自己已慌不擇路了。 說到底。 還是嬴政心氣太高了。 他不喜歡假以他人之手,也不喜歡把事情交給後來人。 他更願意靠自己去完成一切。 哪怕不惜代價。 嬴政雙手撐在案上,讓自己重新站了起來,他淡漠的看向嵇恒,聲音帶著幾分肅殺之氣,緩緩到:“嵇恒,朕便再信你最後一次。” “走了。” “天氣越來越冷了。” 嵇恒朝前幾步,攙扶了一下嬴政。 嬴政眉頭一皺,最終並沒有拒絕,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屋。 嬴政沒有說話。 他就這麼站在院中,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冷風呼呼撲麵,吹得讓人心寒。 雖臨近春日,天氣依舊是苦寒,嵇恒院中的桑樹依舊光禿禿的,唯有僅存的一點殘布,在隨風飄舞著,似在送著最後的告別,四周清冷的讓人害怕。 嬴政道:“嬴斯年這小子如何?” 嵇恒笑著道;“還行,在宮中待太久了,終歸是有些嬌氣,不過眼下已好了不少,但腦袋似有些不太靈光,缺少變通,還需要多加磨礪。” 嬴政眉頭一皺。 不悅道:“終還是個孩子。” “豈能要求太多?” 隨即。 嬴政麵色稍緩,又道:“多在外麵待待也好,宮中的東西再好,終究是一團死物,難以讓他領悟到什麼真道理,唯有真正經歷過,見到過,才知曉,書中的那些道理,是如此的深刻。” 嵇恒輕笑一聲,緩緩道:“我沒那麼多道理,隻有一肚子歪理。” “而且我要價很高。” “隻是我日後或要用不少錢,不然這個小孩我不會收。” 嵇恒依舊堅持著自己的原則。 嬴政深深的看了嵇恒幾眼,點了點頭,頗有深意道:“可以,但我不希望他成為第二個扶蘇。” 嵇恒笑了笑,道:“贏斯年最終會成為何樣,這是他自己決定,我並不會做任何影響,我這間小院,隻是讓他在這裡生活,至於學習,唯有那一份《語書》《算術》,其他的,都不該由我這個‘死人’去教,晦氣。” 嬴政咳嗽一聲。 “你是個‘死人。’” “但畢竟沒死,而朕卻真要死了。” “不過,朕可以答應你,盡量會死晚一點。” “若是沒做到,那便是朕食言了。” “到時我會讓扶蘇送酒三壺,作為賠禮。” “陛下萬金之軀,三壺恐是不夠,至少也要三十壺。”嵇恒嘴角含笑道。 “行,三十壺就三十壺。”嬴政點頭應下,跟嵇恒的這個賭注,也仿佛激起了嬴政的鬥誌,他抬頭望著昏暗的天空,肅然道:“朕這次倒真要看看,朕這個人間的帝王,能不能勝天半子。” “哈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嬴政大笑一聲,掙脫了嵇恒的攙扶,獨自朝門外走去。 隻是在臨近屋門時,嬴政再度停下了腳步,他沒有轉過身,背朝著嵇恒,默然道:“嵇恒,你認為宮中有沒有人也在期待著朕死?!” 嬴政的聲音很低。 但帶著一股明顯的肅殺之氣。 “宮中的事,我不清楚,陛下說有便有,說沒有便沒有。”嵇恒目光深邃,意味深長的道:“一切都取決於陛下。” “朕知道了。” 嬴政離開了。 邁著堅定而決絕的步伐。 嵇恒站在院中,長籲一口氣,嘆氣道:“帝王遲暮,一代雄主,終要到了退場的時候,隻是我退場之時,天下又會是何等模樣,我又還能在這天下駐足多久?” 嵇恒不知道。 他已返回了溫暖的大堂。 院裡還是太冷了。 還是有火爐的大堂暖和。 沒多久。 贏斯年吭哧噗嗤的回來了。 但見到屋中隻有嵇恒一人,眼中不由露出了一抹失落。 他四處張望道:“夫子,我前麵好像聽到了祖父的聲音,祖父人呢?回去了嗎?” 嵇恒淡淡道:“不知道。” “夫子騙人,我剛才明明聽到了。”贏斯年氣鼓鼓道。 嵇恒翻了個身,緩緩道:“你想知道你祖父的事,你直接去問你祖父就行,問我乾嘛?我跟你祖父又不熟。” “別在屋裡磨蹭了,去把米放到缸裡,別弄濕了,到時發潮發黴,可就浪費了。” “那可都是我自己攢的錢!” “金貴著呢。” (本章完) 最新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