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張秉性,是所有好學生裡最壞的,也是所有壞學生裡最好的。 班級排名前十的學生裡隻有我翹掉早自習和晚自習。不僅如此,班主任反復要求要在七點之前進校門,七點零五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出書本準備上課。我偏要在七點十九分走進教學樓,在上課鈴響起的時候才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基本這個時候學生已經可以宣判遲到了,而我一次遲到扣分的記錄都沒有。 維持全勤是一件費心的事——我家與學校之間靠一條筆直的長街連接,在這街道上一會兒快走一會兒慢走才能校準入校的時間。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我望著模糊的校門,耷拉在旗桿上的鮮艷紅旗,佇立不動。 高二上學期的期中剛過,我應該會一如往常,踩著上課鈴悠然地走進教室,維持我從未缺席遲到的記錄才對——盡管在路上耗費心力,可一年來我從未放棄啊。 為何今天累了呢?還不如說,恰好在這一天,我對學校的討厭到了極致? 於是現在,在一個十字路口,我止步不前。 路兩旁的鬆樹長出根根鮮明的刺,鬆果落在地上,一隻鬆鼠駐足,抱起乾癟的鬆果。 西南風吹得人頭腦昏沉。校外的鬆樹不會掉葉子,道路上空蕩無人,這一切讓我的腦海裡出現這樣一個畫麵——女孩兒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目睹長著灰褐毛發的鬆鼠啃掉鬆果,又承受西南風的壓力,在淺秋中流淚。她流著淚,抱怨秋天沒有一點詩意。 我想現實裡應該會存在這麼一個人的。 不喜歡社交的我開始可悲的幻想:有這麼一個人理解我現在的處境,那個人給我柔和的印象,於是她有了女性的外貌。 那女孩好像活過來了,她看向我,問:你為何停滯不前。你也討厭這裡嗎。 我說:不知道。 倒不如說我討厭學校……也不是討厭學校,而是討厭生活。 女孩兒眉眼低垂,似在思考。 這樣的幻想充斥我的生活,在九年前,我的大腦變成了混沌一片。 現如今期待女孩兒再一次提問——她看向我,欲言又止。 她應該說些什麼。 忽然,巨大的沖擊力沖擊我的後背——我聽到一聲恐懼的呼叫。 “啊……” 我想象出的畫麵被沖擊撞碎——等我站穩再向十字路口中央看的時候,女孩兒已消失不見。 我回頭去找罪魁禍首。 她是一個女生。 她呆愣愣地看著我,和我穿著一樣的紅白相間的校服,比我矮半個頭。她有垂肩的垂肩烏黑青絲。一張潔白的臉,一雙明而大的眸——眸裡似藏了滿秋的靜水,悲傷又靜謐。鼻窄而長,猶如水中的漣漪。 “抱歉。”女孩兒向我低頭道歉,抬起頭時,傻傻地看著我的臉,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沒事。”我對她說,“也快遲到了吧,快走吧。” “我可能要晚一會兒。” “偷溜進去嗎?現在還來得及。有希望就不要放棄比較好吧。”我望向學校的校門,該從幻想中走出來了。 “抱歉,你先走吧,等我你會遲到的。” 女孩兒很講禮貌,她迷茫無措的神情很容易讓這個年紀的小夥子熱血上頭,伸出手去幫助她。 或許我也是懈怠太久才會有放棄的念頭——鼓勵了那女孩兒一句後,我獨自穿過十字路口。 其實我也沒什麼資格鼓勵她,我的生活也一團糟。 鬆鼠被我的腳步聲驚跑,扔下鬆子溜進校旁的樹林。 女孩兒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見到鬆鼠跑走,凝望我的背影。她攥緊拳頭,呼吸從急促到輕緩,一遍一遍,最終歸於平靜。四周空曠寂靜,西南風吹起她的發絲,一遍又一遍。 她用手背擦拭從眼角淌下的道道清淚。 我不知道,在我推開教室門的時候,她依舊在哭。 而這絕對我所有上學經歷裡最驚險的一次。我喘著粗氣推開班級門,上課鈴隨後而至。沒有留下哪怕一秒的空餘。 老師沒有理會險些遲到的我——她已經習慣了。而我也習慣且熟練地從桌堂裡抽出筆和練習冊放到桌子上。在推開筆蓋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個在十字路口撞到我的女孩兒。 她不會遲到吧? 看樣子她不是第一次遲到。可那樣的話我應該覺得她麵熟才是啊?畢竟我也是遲到的常客。 我盯著試題,心已飛到九霄雲外。直到下課鈴響起,我心不在焉的拉開書包拉鏈,看起小說。 “老張。”有人喊我。 我側頭看去,是尹閑——這小子生一對招風耳,骨瘦臉小毛發旺,大眼睛滴溜溜亂轉。他的父母一輩子操勞攢下家財,三十來歲退休生下了他。本著想讓自家孩子輕鬆,取一個“閑”字作名。誰知道這孩子倒是成了閑雲野鶴。每天吊兒郎當,不學無術,除了作為一個體育生還算合格,沒什麼長處。 “給你。”我沒好氣地把練習冊扔了過去。 尹閑穩穩接住,回到座位上一翻練習冊,兩眼一瞪,急了:“你今天就寫這點兒?” “就這點,不夠你抄?” 尹閑氣笑了:“不是,我還不如亂寫一通,把選擇和填空給蒙了。” “在理,還給我吧。”我伸手,注意力一直留在書上, “總不能白要。上麵的演算過程還是有用的。”說著,尹閑把他自己的練習冊擲出,嘩啦啦地,剛好落在我的手上。 “好!三分!”尹閑歡呼雀躍。 “……”我把尹閑的練習冊塞進書堂,不打算與他一般計較。 “話說我真的很好奇,你說你討厭學校討厭學習,那你那麼認真乾什麼。”練習冊上的復雜公式讓尹閑皺起眉。錯誤的計算過程被我一筆抹除,一次又一次,一筆又一筆,抹黑雪白的紙業,隻是為了搭建通往正確答案的天橋。 然而僅僅幾道題被這般對待,其餘題目乾乾凈凈,雪白一片——做題者未曾施舍一點目光。 尹閑懷疑,哪怕這個固執的做題者多看一眼,紙上都會布滿密密麻麻的文字。 “學校生活太枯燥乏味,我必須為自己蒼白空洞的人生增添一些任務,讓自己誤以為完完整整的體驗了高中生活。”我說,“這是弊端。啊不,也不隻是我的。人都是這樣,做了一件事的前幾個步驟就覺得做完全程。而事實上幾個步驟的錯誤也會讓我認為這道題就全錯了,得出過程的時候前麵的結果也都成了枉然。活著也挺沒意思的。不然你說說,人活的意義是什麼?” “泡妞。”尹閑秒答。 “俗不可耐。” “你不想泡?”尹閑質疑。 我放下書,有理有據地說:“與異性接觸的沖動是由激素所引發的沖動。在漫長歲月中,我們人類為其賦予意義……” “俗不可耐。”尹閑陰險地笑著。 “不會有人看上你就是了。”我反唇相譏。 尹閑抱胸,傲然道:“誰說的,我可是有女朋友了。” 我在雙肩,額頭,胸前各點一下,快速畫了個十字。接著低聲速念:“阿彌陀佛,又一個可憐的女孩兒落入魔爪了,而我無能為力……罪過罪過。” “……”尹閑一時不知道該從哪開始吐槽。 尹閑乾脆就不吐槽了,他還忙著呢。他開始在我的課本上塗塗改改,試圖把我的練習冊填滿,等到上課檢查,他就可以拿我的練習冊充數。而我怎麼辦?笑話,科任老師可不想管我這個不上課,成績卻說的過去的孩子。尹閑就不一樣了,老師對他的要求遠高於我,這一波操作啊,是資源的最優分配,是南作北調,是劫貧濟富。 第二節課上課,老師走到講臺上,向下掃了一眼,隨口說了一句:“班級最後一排的同學,往前收練習冊,其他同學,拿出我們前天發的卷子。” 在嘈雜的聲音裡,我仿佛聽到尹閑罵了一句很臟的話。 這一節數學課,我對課程內容缺乏興趣。眼皮也直打顫,十年前那場事故之後,我就失去對世界的依戀和興趣。父母全都死在那一天,而悲哀的是,我正漸漸遺忘那段時間的有關他們的記憶。 我沒有挽留這些記憶的習慣,因為一旦想起,我就會頭疼,並陷入永無止境的絕望,這或許就是另類的選擇性遺忘。 我隻記得我的父親並不合格,有關母親的一切都快要消失乾凈。或許有一天我會將他們徹底遺忘,連同那場大地震消失在記憶的海洋裡。 一個沒有過去的人,還能活在未來裡嗎? 我現在做的這些,隻不過是給自己一些安慰,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至於我稍微熟悉一點的知識,我毫無興趣——所以今天也自然地趴在桌子上,陷入夢鄉…… 而我,又夢到了家鄉。 那是朝海市周圍的一個小鎮——抬眼可以看到朝海市市中心的鎮子,在我們看來,小鎮就是朝海市。 在與市區相隔的地方,有一棟尚未完工的大廈——永安大廈。他直入雲霄,以鋼鐵作筋骨,水泥砌血肉,未完工時就透著不凡的氣勢。人們打量這一棟氣勢恢宏的大廈,腦海裡自然浮現出首都與臨海城市的高樓大廈。他們笑了,仿佛財富很快就會從幻想裡流淌出來,財富與繁榮亦會埋入土壤,生根發芽。 這是希望,即使自己飛躍在大廈骨架之間患上塵肺病,也有相信未來更好的信念——這就是希望。 但,希望易碎。 那是灰暗的一天。 大廈坍塌,飛躍在上麵的工人來不及慘叫,無助地墜向水泥地麵。筋骨上的水泥簌簌地被剝離,墜向深淵——高樓在晃動中絕望地怒吼。 朝海市在一天之內化為廢墟——那棟大廈脫下血肉,隻有通天的鋼筋佇立著。夜深了,燥熱的廢墟上,月光照過去,那彎曲的鋼筋射出的鐵光在月色中發著徹骨的寒。迷茫的朝海人發出不甘的咆哮——聲音竟比高樓更淒婉,更響亮,更絕望。 我又夢到那一天,一年級結束,正值暑假。住在二樓的我寫著作業,在大地顫動的一瞬,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不作絲毫猶豫——推開窗,縱身躍出,落到地麵。 接下來就是跑,不顧大腿的麻木去跑,大樓已在身後不甘地坍塌。 震動結束,我還在跑,因為我看到大地裂開又合攏,似在呼吸——吐出了騰騰的蒸汽,有人不慎掉了進去,發出慘叫後再也沒有出來。 隻要我能跑,那我就要跑。 爸媽在哪?我跑著,不知道怎麼去找,隻是自顧自去跑,跑到廢墟的中央,跑到精疲力盡,跑到有人將我撲倒。 整個人砸在地上,灰頭土臉的,就這麼趴著,大地合攏,不再開裂,我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掉。 是夢嗎? 九年過去,我會時常夢到當時的場景,它讓從此之後的每場夢都清晰如現實,恐怕我真正想遺忘的也是這段記憶。 悲劇的,隻有這段記憶如今依舊清晰。 從夢中輕易地掙脫後,我看向窗外——此時微風徐徐,歲月靜好。 這裡是麵海市,不是朝海市,一切都已經過去——我告訴自己。 第二節課的課間操,十年前的那場地震讓我不能用雙腿劇烈運動。而跑操這種事會讓我吃力地倒在操場上,惹人嘲笑。班級裡現在隻有我一個人。 我一如既往地在班級裡看小說。這是在地震前養成的習慣,我都快忘了是因為什麼有這習慣的了。 “哐當。” 重物落地的聲音在走廊裡傳蕩,我放下小說,循著聲源來到樓梯旁的水房門口,透過水房的半透明玻璃門,我窺察到裡麵的狀況。 一團模糊的人影,似乎正杵著水槽顫抖。 耳畔淌過嘩啦啦的水聲。 我推開門,緊接著,室內種種細節映入眼簾。 裡麵的人側頭看來,那模樣令我心驚。 水珠從她的衣擺上一滴一滴落下,她齊肩的發絲粘連,藏著滿秋之水的眼中蕩起層層漣漪,先是驚慌,隨後下意識對我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這秋水潭上的那一抹血紅——更加醒目。 她擰死水龍頭——水聲止住。 “你好……”我開口,“你需要幫助嗎?” 裡麵的人是早上撞到我的那個女孩兒。 女孩兒說:“不用,隻是不小心摔倒了……” 我觀察到女孩兒的胸前,手肘與膝前並無贓汙,不由自主地指著還在滲出血跡的額角:“摔倒了?” “嗯。” 我仍舊不願意相信這種說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什麼摔倒能把頭弄成這樣?不過我有更好奇的事情。 “你早上沒遲到?” 她支支吾吾:“嗯,嚴格來說是遲到了,不過老師人很好,沒有追究。還有早上的事……對不起,當時我正在想事情……” “沒事……” 沉默。 長久的沉默。 “呃,你好,我是高二一班的李秋蘭。” “我是高二二班的張秉性。” 沉默。 依舊是長久的沉默,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李秋蘭額角的血水汩汩淌到眼瞼,讓她“呀”的一聲瞇起眼睛。 “真不需要幫忙?”我又問。 “不需要的。”李秋蘭擺手回絕,隨後問道,“沒嚇到你吧……” “沒有,我帶你去醫務室吧。”我打算幫這家夥一把,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這家夥懂禮貌,還有我心裡一點兒為人的善意。 她猶豫了一會兒,似乎不想麻煩我。 “幾步路,不怎麼麻煩的。”我又補充了一句“就在五樓最西邊。” 誰知她點了點頭說:“謝謝,我還是自己去吧。” 我心想這丫頭不會是上了一年學還不知道醫務室在哪吧? 不過都到這個份上了,我也隻好與李秋蘭道別,關上水房的門。 關門的瞬間,我聽到她說:“明天再見,秉性同學。” 明天再見? 你還是別和我再見比較好吧?畢竟早上見到我,你基本上也就離遲到不遠了。 我這麼想著,回到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