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這北顧山莊,本是軍區招待所,而軍區呢,往往事關國防重大機密。既然用來招待軍國重大機密,肯定是不容小覷,更不容“打趣”,不僅不容打趣還得“大覷”。 大覷的外在表現形式之一就是山莊門口安排有荷槍實彈的戰士輪番站崗,旁邊還豎有“哨兵神聖不可侵犯”的警示牌;北顧山莊既然與“軍區”沾邊,那麼大覷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就是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了——如此重要之處,選址當然得偏僻,否則難以顯示其神秘——劉禹錫《陋室銘》開篇就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可見神仙或神聖都同山有不解之緣。 然而,神仙們懂得騰雲駕霧來去自如,住得偏僻些不成問題,凡人如吳宇之流則苦矣,住得偏僻的結果當然是出行不易,不管凡人還是煩人,也都讀同此音、意同此理。無可奈何之下,吳宇們隻好向終南山的隱士們學習,苦心修行深居簡出罷了。 隱士畢竟未列仙班,也屬於凡人一類,更何況隱士也得飲食,所以吳宇們時不時也要學習唐朝道士李泌五度出山,以求“米粒”,或者如同諸葛武侯六出祁山,征戰飯館。 說得通俗易懂簡單直白就是:吳宇這類凡人比不得神仙,出行要靠倆腿。如果步行出山,則需要跋涉半個多小時才能上大路,下雨時容易拖泥帶水,當事人到達主乾道時,往往已經奄奄一息。 附近土著山民呢,久與神仙為鄰,智商或錢商明顯比吳宇高出一大截,所以出行方式比吳宇來得先進:要麼騎兩輪、三輪或四輪車,或者乾脆花幾個錢叫一輛“摩的”了事。 在當時,對於工資還沒達到個稅起征點的吳宇來說,“摩的”顯然奢侈,心裡七盤八算一番後,於是毅然決定去買輛自行車,以為長久之計。 極力搜索腦海中殘存的地理知識,終於想起來必經之B線路上,好像有家自行車行,店主是位老人家,生得慈眉善目,一副和氣生財的樣子。有一次路過,大項還說那老人家同他準丈人有七八分相似呢,記得當時還打趣大項,極力慫恿這廝上前問問他家有沒有女兒的…… 除了自行車行,必經之B線路上還有一所專升本的大學,據說這所學校是於項吳的母校之分校,好比古代皇帝為提防親王們造反,賞賜在五服之外的封地,所以去藩就國如此偏遠。 偏遠歸偏遠,對於大項這種熱衷到處認親朋故交的人來說,這門親戚自然不能放過,這就是所謂“近鄰不如遠親”了。由於是親戚,所以親切,每每打從這裡過,這廝的親切感必定油然而生一番,免不得要過一把身回母校的追思之癮。 古往今來,凡大學附近必然會有一條小巷子,必然會叫墮落街,必然會將附近大學的名稱作為其前綴,其學名也就必然是“某某大學墮落街”。 分校墮落街離北顧山莊不遠不近——對那些有所求的人而言,比如跋山涉水來此網遊的網友,或者漂洋過海來會“ta”的故人,因為心有所想,腳有所思,也就覺得不遠。 可對於一切身心需求都能在北顧山莊解決、又有代步工具的成功人士來說,比如大項,就覺得此去約有十萬八千公裡,要不是路還沒車寬,他肯定要出動那輛領先眾多同齡人、能激發自身優越感的交通工具的。 這條分校墮落街仿佛麻雀,身子雖小可容量碩大,別看它長不足200米,寬不到3米,卻能匯聚諸如“陽光網吧”、“愛晚餐亭”、“一家小賣部”、“星光大菜場”、“解憂理發店”、“情迷包子鋪”、“初開餛飩攤”等等等等,至於“曖昧洗頭店”,自然也不會缺席。 每當夜幕降臨,在那甜香的紅色燈光之下,年輕妹子們半倚半躺在軟糯的紅色沙發之上,時而高談闊論,時而竊竊私語,時而將過往男女拿飛眼一挑,定力不夠的,也許就被那勾魂攝魄的一雙媚眼給願者上鉤了。 小而言之,她們也許在解決自身生計問題的同時,還能順帶解決一部分人的身心問題:有些男同胞在此方麵的精和力都似乎無窮無盡,若無合適渠道引導消耗,終歸還是會有安全隱患的。 大而言之,妹子們拿青春賭明天的這項事業,也許正減緩著許多計生問題的發生,從這個角度出發,也算是一樁能維持社會穩定、功德無量的好事。 既然連洗頭店這種不正規的場所都有,那麼作為正規場所的出租屋,就必須得義正言辭地站出來打擊假冒偽劣了。 同其他店子一樣,出租屋從來就不用擔心客源:隻要是個人,就必然會有動物的屬性,吃飽喝足玩夠就得睡,一犯困還不得就近找地啊,可見出租商多麼懂人性,多麼善於揣摩顧客心理! 即使同如前所述的彩票店和牛肉店掌門人相比,他們顯然也是不遑多讓的。而出租屋的租客呢,多半是成雙作對的異性大學生——同性往往都一人一床睡宿舍的,但同性同睡的做法顯然是違背人的天性的,如果不信就請仔細想一想:小男孩願意跟媽媽睡還是願意跟爸爸睡? 作為學生,好好的便宜寢室不住,卻要另外花錢在校外租房住,這明顯是要和程朱理學倡導的“存天理滅人欲”大相違背。然而,現代學生不僅思想極其開放,手腳也同心靈一道,也能放得極開,嘗到甜頭的他們,哪裡還顧得上大師們的諄諄教誨? 隨著和親密戀人過小日子的性趣增多,那麼能投入到學習當中的興趣便會相應減少,既然不愛學習,自然也就無法積極向上了。按照部分國人非此即彼的觀念,既然沒有上進,那肯定就是墮落了,這興許就是墮落街名字的最初由來。 墮落街上的自行車行緊挨著彩票店,以彩票店為中軸,同牛肉店左右對稱。吳宇深怪自己眼拙,平時隻盯著為國家和肚子做慈善的場所,怎麼就沒想過為雙腿謀求些福利呢? 同時在想,生意人果真都精明,不僅牛肉店能借著“牛”肉討得好彩頭,而且這自行車行,這車行想必也能猜透顧客心理,深知人們做公益的心情之迫切,豈止是深知,簡直是感同身受呢,所以就近開店,好為善良的票友提供靈活機動且方便的交通工具。 既然銀行有行長已成慣例,那麼自行車行也不甘示弱。那位慈眉善目、貌似大項準嶽父的老人家便當仁不讓地榮任了“行長”。 項準丈人操一口本地方言,他老人家的車行雖算不上家大業大,但好歹也算裝備精良,該有的全都有,甚至連不該有的都全有。 隻說那幾麵墻就有一堆亮點:進門對麵赫然一副《灌籃高手》流川楓海邊騎車側臉弄耳麥的壁紙,且不談墻上掛著的那幾輛顏值性能價錢俱佳的自行車,要是給好色女生——莫說是好色女生,就是好色女神看了,搞不好也會連車帶畫帶墻都要給買了去。 看完中間看兩邊,吳宇向東大項往西。東墻上的背景倒把吳宇的興致勾起來了,是哆啦A夢的各種場景的集錦,有害怕老鼠被追著跑的,有吃銅鑼燒大流口水的,有麵對心愛的小咪害羞臉紅的,等等等等。 隻聽大項一聲輕呼,吳宇轉身西去麵壁,見到照例是幾幅巨大漫畫,隻不過背景換成了櫻桃小丸子,有溫馨更有搞笑,有歡樂也有煩惱。 看著這些日式動漫背景,吳宇順勢就想起了住對門寢室的那位骨灰級宅男,那人也是於項吳的校友,之所以想到他,是因為名偵探柯南,據他自己講是柯南超級粉絲,大家也許好奇,粉絲而已,還“超級”? 頂多就是追劇看得多些而已吧?還能粉到什麼程度?幾經訪談和探訪,吳宇發現骨灰男已粉到了整日宅家,拿網購的道具成功還原出片中作案手法的程度…… 看完墻上看地上。既然行長對日式文化如此癡迷,想必也精通日本人善於歸納整理的手法。果不其然,墻角的那幾隻鐵櫃就可見端倪:鏈條、輪胎、鋼圈、螺絲和修車工具都已按標簽歸好類,擦得是乾乾凈凈,擺得是整整齊齊。 也許有人因妒生恨,會罵這老頭媚外,漢奸,這就是無知憤青冤枉人了:難道鐘情日式文化和學習整理手法就算賣國?那麼身在“大千世界”,作為“蕓蕓眾生”的憤青們,對女神“一剎那”動情,渴望與之“心心相印”或者口如懸河地大談“物理”、“化學”、“經濟”,豈不就都立地成佛或是成了親日派?因為“或者”之前的引號語皆來自佛經,之後的則全部由日本進口。 其實呢,日本人的動漫產業發達和精通整理歸納,有一個重要原因:生存環境。眾所周知,日本地狹人稠,咱們一個YN省的麵積都比它大,加上地震火山頻發,國民生存環境極差。 人都是這樣的:現實不夠,想象來湊。地方不夠,那就隻好想方設法地“省”,省來省去也就省出了條理、省出了歸納和整理。再說了,現實種種都小,想象種種都大,不然提供想象的那旮旯怎麼叫腦“海”,而不叫腦“坑”或腦“窪”呢?由此可見,生存環境真的能夠決定一切。 墻上的漫畫,讓顧客仿佛看到了童年,更讓人看到了行長的一顆童心,從而降低了戒心,不論少男少女還是青年男女,都能給他老人家一網打盡。 在大多數事情上,大項從來都是人傻錢多,但這廝素來不喜歡漫畫,所以還存著戒心,小聲嘀咕道:“這老頭壞著呢……賣車就賣車唄,搞什麼漫畫展,他這樣對顧客無事獻殷勤,無非就是想多弄咱們幾個錢……” “哎呀,來客人啦,歡迎歡迎,想買車吧?”墻上流川楓的車輪底下的隱形門突然開了,項準丈人靸著拖鞋隆重出場,可見老人家不僅有文化還能活學活用,知道前店後寢的皇家建築格局。 “嗯嗯,我倆先看看。” “好好,隨便看隨便看,我這裡的車,絕對的物美價廉啊,性價比那叫一個高啊!”老行長一邊說,還一邊情不自禁地豎起左手大拇指,吳宇見老人家吹牛時口和手配合默契,再一看那根指頭十分壯碩,顯而易見是長期被鍛煉的結果。 項準丈人說完開場白,繼續豪氣四溢道:“盡管看,看中哪款跟我說,免費試車!” “好說好說,先看看,有合適就買。”大項滿臉堆笑著回應。 “嗯嗯……”一聽到清嗓子的聲音,項吳就知道行長有牛要吹了。果然,老人家用方言放言道:“我跟你們說啊,要買自行車,來我這就對啦!不是我吹,這方圓二十……啊,不,這旁邊學校的學生和附近的村民都愛上我這呢。你們說,我的口碑好不好?” 項吳二人給最後一句問住,一時語塞,行長看他倆不說話,乾脆就設問句自問自答道:“我的口碑當然是出了名的好啊,回頭客多著呢,多得就像……多了去哇!” 關於前一句的“方圓”,老人家本想說二十裡,後來發現最近的鬧市區,離此地也不過五六裡,隻好改口,把牛皮的半徑縮小到二百米;關於“回頭客”,他本想找個事物來形容或比喻應接不暇者,可是一時詞窮,於是隨口胡謅帶過。 寬闊的門麵,迷人的漫畫背景墻,標準化的整理手段,地道的方言,加上自賣自誇,這一係列硬件軟件的連敲帶打,好比拳擊比賽中經驗老道的拳手對菜鳥展開的前後迎麵刺拳、擺拳、勾拳等組合拳攻擊,項吳二人一時應接不暇,難以招架,寥寥幾個回合便敗下陣來。 “哦,是這樣嗎?難怪您這生意做得這麼……額……大。”吳宇首先淪陷道。 “老板,就那輛,是‘捷安特’吧,麻煩您給拿下來,我們好好瞧瞧。”大項再接再厲,用他那雙五百多度的近視眼掃描一通,邊說邊拿手臂比劃,教鞭指黑板似地指了指墻上掛的那輛八成新的自行車。 “哎呀呀,小兄弟,你果真是有眼光啊!我喜歡!其實,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你我絕對有眼緣!” 吳宇一聽這話,差點憋不住要笑出來,湊到大項身邊,小聲道:“別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你倒好,這準丈人倒是越看你越順眼了,啊?” 接著忍不住玩笑道:“我說,老板啊,既然你倆這麼有眼緣,要不就攀個親戚啥的?比方說,您有女兒嗎?” “哈哈哈,你這小子啊……”老人家爽朗一笑,狡黠地眨了眨眼,慢條斯理地連消帶打道:“我隻賣車,可不賣女兒的啊……” 說罷,這老頭再次豎起那根身經百戰的大拇指,拿它在大項眼前一晃,又沖那輛自行車一指,拍完馬屁繼續吹牛道:“不瞞你們二位,就你們看上的這輛,可是我的鎮店之寶啊。雖說是二手吧,可人家小夥子才騎仨月,還新得很吶。要不是畢業帶不走,他也舍不得賣。上次來一人,我就怎麼看就是看不對眼,盡管他出了這個數,我還是沒舍得賣給他。” 老頭一麵說,一麵作勢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八”字。 吳宇一瞧,這八字都有一捺了,趕緊擠眉弄眼地沖大項使眼色。 說話時,老人家的眼光略過大項的臉,心中滿是得意,暗忖這馬屁肯定沒拍馬腿上,嘴上再接再厲地循序善誘:“我說,這光看有啥意思啊,來來來……騎出去溜兩圈,溜兩圏……”說完,便順手從墻邊架子上扯塊抹布——那塊布的祖上應是條白毛巾,想必是久經沙場,早由化纖類進化成奇蹄類馬科動物,已然具備了斑馬的風采,老頭拿“斑馬”胡亂擦一擦手,麻利地取下車來。 他剛要同大項辦理交割手續,後者連忙解釋,並示意吳宇接手,項準嶽父會意,隨機應變地將車交給吳宇,囑咐吳宇放心大膽地試車的同時,一麵寸步不離地陪項準女婿說話——其實是要扣留人質—— 上次老頭百密一疏,以為學生都單純,哪裡想到那個砍腦殼的死小子,一試車就試得上了癮,結果越試越遠越試越遠,至今去而不返,害得老頭為那輛“悍馬”死飛心疼了個把月…… 這次就長了這個心眼。老人家一來同大項有眼緣,二來瞧大項笑嘻嘻加一臉和氣,三來這樣圓滿肥碩,想必即便跑起來也沒有自行車快,有此三項天賦,項兄弟被拿來當抵押物是最好沒有的了。 一聽這話,吳宇便如魚入大海,鳥上青霄,立馬跨車絕塵而去,狠狠繞著那大學遛了三圈,心裡估摸著那準翁婿倆相談甚歡得也差不多了,這才慢條斯理,款款騎回。 吳宇試完車,覺得項準丈人吹出的牛居然全給這輛車落到實處了:輕便,快捷,加速快,剎車穩。他心裡頭覺得十分滿意,但口袋卻隱約覺得稍微有些貴,正待擺出一副看起來欲拒還迎,實際上想把價格壓一壓的架勢,不料他吳宇一貫幼稚少城府,所以臉上的表情掩飾不住,一下就被精明的老人家看在眼裡。 “小夥子,覺得怎麼樣?你真想要的話,這個數拿走?”店主伸出一隻手試探道。 “五十?不會吧?!”大項言語之中透出詫異,這廝想必還真把老頭當嶽父了。 “哼,說笑呢?我老頭看你們像好人,才讓他試車的。你瞧瞧,他試車就試車吧,想不到這一試,就試到我倆聊到沒話可講的程度了,你倆當真拿我老頭逗樂呢?”老人家瞪著大項,沒好氣地嘮叨道。一聽準丈人這話不對,大項連忙解釋,剛要張口,就給及時製止住。 “哎哎……你別吭聲,先聽我說完。還五十?老頭我給你一百,要不你給弄一輛去?”說罷作勢就要收車。 “別別別,老師傅,您可別生氣,我朋友呢,就是跟您開個玩笑嘛。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往心裡去啊。”吳宇少不得一番安撫。 見老人家臉色轉緩,趁機話鋒一轉,說道:“可是,您開口就五百,也太貴了吧?這車好是好,但終歸是輛二手車,給人騎過的。您看,這三腳架的漆都掉了,得減點錢;腳蹬都磨了,又得減點吧;還有這座椅……”吳宇久病後冒充名醫,給那輛無比心儀的車體檢加挑毛病順便壓價,想以此迫老頭就範。 “好了好了好了,小夥子,你可真能挑毛病,再挑下去我該倒找你錢了。”老人家算是服了氣,連忙及時叫停。 其實,項準丈人冷眼瞧著吳宇,心說你小子戲精啊,在我地盤上自編自導自演呢,嘴巴卻慷慨道:“咱們呢,都是爽快人。你試車試這麼久,也該試出感情了,對吧?我呢,也看出你是真心喜歡。這樣吧,你開個誠意價,隻要我賣得起,給你騎走……騎走算了……” 老頭表情痛苦,把一句話掰成幾段,可見正做著強烈的思想鬥爭,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忍痛揮一揮手,讓把車帶走,此言此舉,分明已將內心的彷徨唏噓表現得無以復加。 “嗯……”吳宇故作沉吟,竭力醞釀出內心風起雲湧的表情,努力許久未果,隻好順勢說道:“既然您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四百,怎麼樣?”吳宇真心想要,知道這種型號的新車最少得八百往上走,眼前這輛有個八成新,老頭開價五百,那就五八四十,盤算著先砍一刀,要是老頭不同意,再加點就是了。 “嗯……這樣啊……”方才吳宇假裝沉吟,如今老人家現學現用。 吳宇雖說滿心期待,但覺得在購買交通工具這種大事上,還是要竭力沉住氣的。隻見項準丈人一副為難的樣子,臉上留戀著依依不舍——那是一種在婚禮現場,慈愛的父親把寶貝女兒的手遞給新郎時,所通常有的表情。 吳宇沒有做過父親,但沒吃過豬肉也常常見過豬跑,感同身受地體會出了父愛的偉大,見此情形忙不迭地承諾,好讓項準嶽丈寬心:“最多加三十,不然……” “好!四百三就四百三,這輛車……你騎走!”老人家當機立斷,一錘定音,頗有資深拍賣師的風采。其實,吳宇頭一次開口就已經超出底價了,可項準嶽父到底老辣,隨之以演技征服吳宇,而今見目的已達到,生怕吳宇悔婚,於是連忙一口應承下來,截斷了吳宇“不然”之後的那半句話。 吳宇看老頭一反常態,講話如此痛快決絕,心說不好,怕是要上當:理想中的砍價,仿佛國共兩黨的“重慶和談”,注定是要延宕無期的。為此,吳宇正尋思著好些自以為論據充分的砍價金句,用來同老頭斡旋。在吳宇看來,隻有經歷了許多輪討價還價後的口乾舌燥,最後以孔明完勝群儒後定下的價格才算公道。 不料,老頭子倒是機靈,自知老朽不敵後生,更不會學英國首相張伯倫,舟車勞頓麵見希特勒隻換得一紙空文,當然見好就收罷了。 可事已至此,吳宇一邊後悔不該加價,一邊還在心裡盤算,這三十塊錢可是能買好多糖炒栗子,或是半斤鹵牛肉,或是打一個星期“摩的”——一天一個來回的那種,或是在“陽光網吧”上三十個小時大廳網的啊…… 大項見到項準嶽父成了吳準嶽父,在一旁看著吳宇不懷好意地笑。 這老頭子輕鬆做成這單生意,無異於替二婚大齡女兒尋了一個好歸宿,頓時身心舒坦、得意非凡。一時高興,竟然興之所至地吹起口哨,給前後胎打氣,螺絲緊固,調整座椅等等輕車熟路更是手腳利索地一氣嗬成。 一番操作已畢,老頭子隨即伸出右手,勾勾食指,同時微笑地注視著吳宇,一副老丈人看女婿的表情:仿佛對方已同這輛車拜過天地,生米已經煮成熟飯,是時候該把彩禮錢了…… 在一旁的項兄弟,眼看大局已定,一堆祝賀的馬屁隨即呼嘯而至:先稱贊準丈人物美價廉啦,再誇吳宇獨具慧眼,最離譜的居然把郎才車貌都搬出來了,說完自己都嫌惡心。 經損友添油加醋這麼一撮合,吳宇見事已至此,想這門親事怕是賴不掉了,在悲與喜之間遊走了一會,也就轉悲為喜了,打算從今往後和這輛車好好過日子,心裡隻存著“但願車長久”之念。 哪知世事無常,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吳宇與那輛“捷安特”到底緣淺,故而未能廝守終生,白頭偕老。 事情是這樣的:吳宇與那輛車大婚之後,蜜月期剛過,有一天同車出門散心,一把就被人攔下來了。對方長得是人畜無害,一點也不像壞人,哪知人不可貌相,臉是好人,語氣卻壞得很:“喂喂喂,我說你這車哪來的啊?” 吳宇原不想理他,可車把給人死死拿捏住,他自忖臂力不敵,隻好應付道:“哪來的?當然是買來的啊……麻煩把手鬆一鬆,謝謝。” “哦,不好意思,一時情急。”那人見吳宇臉色不好看,語氣軟了些,接著道:“你先別著急,我隻是有點好奇。這車啊,跟我之前丟的那輛簡直一模一樣啊。” “你亂講,這可是我半個多月前在附近車行花錢買的!”吳宇見這家夥鬆口不鬆手,有些生氣地據理力爭。 “買的?有發票嗎?” “二手車,哪來發票?” “那也該有收據吧?” 吳宇一聽要壞菜,心說這彩禮都把了,謝媒的酒席也整了,想不到居然忘了領證…… 對方看出了吳宇遲疑,這膽氣也就更壯了,語氣隨之加重,口口聲聲嚷道:“你沒有任何憑證,這車肯定是偷的!”見吳宇臉紅發怔,敲詐即將得逞,便再接再厲道:“毫無疑問,肯定是你偷的、我丟的!” 正當兩人爭執不下時,路人們都作出恰當反應:耳聰目明的,停下腳步隔岸觀火;好奇心重的,紛紛被他倆吸引,逐漸對其形成合圍之勢。 中國人獵奇求知欲極為旺盛,其中一大表現就是普遍愛看熱鬧,在他們眼裡,有熱鬧不看就等於是有便宜不占。吳宇平時也這樣,隻不過如今角色發生變化,從觀眾變成演員,從看熱鬧變成熱鬧。 看到人多勢眾,吳宇定了定神,拿眼神環視一周求助道:“我好好買的二手車,哪知道這人說我偷的他的,大夥給評評理吧……” 路人甲乙丙丁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吳宇心裡覺得輿論開始倒向自己,於是冷靜又不服氣地問道:“既然你這麼肯定說這車是你的,總得有個憑證吧。或者是鮮為人知的記號,或者是與眾不同的特點,我就問你有沒有吧?” 群眾都隨聲附和道:“就是啊,口說無憑,爭吵無益,不如拿證據出來啊。” 吳宇這話,擺明了要將他一軍,不料這話卻正中對方下懷。隻見那人微微一笑,冷靜地說道:“要記號是吧,好,你可給我看好了啊!”群眾都鴉雀無聲。 隻見那人不慌不忙摸出上衣內兜的工具,極熟練地拆下前後內胎,果真見到他所說的“哆啦A夢”和“一休哥”的手繪圖。 這下吳宇倒著了慌,急得老臉一紅,那人見狀,更加一口咬定車是吳宇偷來的,揚言要報警,還作勢發動群眾幫忙控製犯罪嫌疑人。 群眾都隨聲附和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年紀輕輕,乾啥不好,居然偷車?” “就是啊,小夥子,你真糊塗啊……”一位老大娘接口說道,言語中的痛心疾首表現的恰如其分。 “哎呀,少跟他廢話,報警逮走就完了……”幸好中年大叔隻是動口。 …… 吳宇百口莫辯,見到輿論倒向對方,又怕把事情鬧大,誠惶誠恐地苦求:“這車啊,真的不是偷的。哦,至少不是我偷的,是我最近在車行買的,當時也真不知道是贓車。有事好商量,可別報警,好吧?” 那人想了又想,擺出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極勉強地說:“好吧好吧,看你態度還算誠懇,長得也不像會去偷車的人。那,我就信你一次,可以不報警,但車呢,就當物歸原主了,你沒有意見吧?” 群眾都隨聲附和道:“不報警?那不是便宜他了?” “他還敢有意見?” “哎呀,小夥子啊,跟人認個錯,以後好好做人吶……” …… 吳宇隻當自己買了贓物,臉紅得不敢再交涉,目下情形,就好比戰後開談判,戰敗國從來隻有任人宰割的份,斷不會有發言權的。盡管他心裡一萬個不樂意,也隻能眼睜睜看人把車推走。 自認倒黴之餘,想起了銷贓的老頭,怒氣發生轉移,一路狂奔回寢室,拉了大項,直奔自行車行。 準老丈人一看是他倆,連忙放下手裡的活,喜滋滋地熱情招呼,一副歡迎新姑爺回門的樣子,隻奇怪為啥不是夫妻而是連襟兩人的“雙回門”。 待吳宇怒氣漸平,把前因後果說一遍,準老丈人聽完哈哈大笑,兩人深怪這老頭子毫無同情心,自個女兒給人拐走,居然還笑得出來——他們隻見過人老多情,卻不料這老頭一反常態地人老無情,故而思及,莫非應了之前的猜測,當真這老廝上輩子無限風流,所以這輩子女兒多得數不過來,折損個把並不心疼? 老人家瞧見兩人臉上要發怒的預備動作,倒識相地收起笑聲,可臉上的笑意仍流連忘返。為了轉嫁矛盾,他從貼有“車胎”標簽的鐵櫃子裡拿出幾隻內胎,指著上麵的卡通圖案,和藹可親地問道:“小夥子,你車胎上是不是也有這樣的?” 連忙接過來細看,吳宇一下就傻眼了:那些內胎上竟然也有“機器貓”,還有“櫻桃小丸子”,甚至“聰明的一休”、“櫻木花道”等等卡通漫畫。老頭見項吳兩人愣住,接著語氣驕傲地掃盲:“輪胎上這些呢,哦,還有墻上這些,都是我外孫女畫上去的。怎麼樣,還不賴的吧?” 說完,喝了一口手邊的白菊枸杞茶,抬眼看一看掛鐘,見留給兩人驚訝的時間差不多了,就接著說:“我這個小小姑娘呢,從小就喜歡寫寫畫畫的,前陣子來店裡玩,看到之前墻上的大作,突發奇想,說是要在輪胎上信手塗個鴉,給我當做本店的……什麼‘樓狗’,哎呀,我又不懂洋文的。” “是LOGO吧,‘標誌’的意思。”自以為精通洋文的小洋人插嘴道。 “對對對,就是這麼個話。” 吳宇心涼半截。 準老丈人接著點撥道:“至於你說的那個家夥呢,多半是見過這樣的內胎的。好巧不巧吧,又恰恰被他蒙對了,是不是這樣?” 吳宇心涼四分之三。 “你一個大小夥子,被他拿話一敲詐,連誆帶騙加威脅,最後繳械投降。不得不說,這家夥是個慣犯啊。我沒猜錯的話,他肯定對你說,那隻機器貓吃銅鑼燒的漫畫,是他特意畫上去做記號的吧?” 吳宇心已涼透。 聽完老人家的話,轉而生出一種《桃花源記》中捕魚為業的武陵人,涉水穿林後初見桃花源的豁然開朗,一時茅塞頓開,猛然想起那人信手掏出的翹板,心裡直罵自己笨:有誰會把那東西一刻不離地帶身上呢?敢情那是人家隨身攜帶的作案工具啊,暗恨自個兒糊塗的同時,忍不住由衷地生出佩服:當今世上,如此敬業的騙子已經不多見了。 轉念一想,再去找尋的話,同那個騙子故人重逢或那輛車子破鏡重圓的可能性都幾乎為零,隻好認栽了事。 俗話說“寧可食無肉,不可行無車”。如今正房給人拐走,俗話又說“家不可一日無妻”,吳宇隻好狠命地咬咬牙,忍巨痛再掏二百娶個填房。 吳宇梅開二度,老頭嫁女兩回。親上加親之下,二準老丈人喜笑顏開地送別二姑爺,並安慰加保證說,以後車子有小問題,免費給修的啊,言下之意是,車子有大問題——比如再次妻離子散,老頭是不管的,說不管也不準確,大不了三結連理,反正他女兒多得是…… 既然買車受到如此重大挫折,吳宇免不得痛定思痛,不料用力過猛,把肚子都痛餓了,隻好化悲痛為力量,但力量的來源是能量,於是決定先化悲痛為飯量,想著去墮落街上吃點東西。 墮落街裡頭飲食行業尤其興旺發達,足可見來彩票店樂於奉獻的愛心人士不少,也可見去陽光網吧捧場的網友之眾,更可見在外租房的情侶之多。 談起飲食之道,作為世界三大烹飪王國之一的中國,絕對是響當當地頂呱呱,而在普天之下王土之上的墮落街,顯然不會自甘墮落,不僅不墮落,有幾家還著實上進——因為一樓門麵有限,隻能上一段樓梯才能進店,所以“上進”。 這裡不僅有川湘菜館,還有好吃餃子店,至於那些貼燒餅,烤紅薯,炸油貨的小攤更是星羅棋布。 來此光顧的呢,除去少數土著外,一半是學生,當然,另外一半就是吃膩了北顧山莊食堂,想來此換換口味的同事。本來就路窄人多,又一下子增加這麼多人,墮落街景區的客流量因此猛增了好幾倍,好在它墮落慣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聽之任之,即便不堪重負卻並不采取限流措施。 於是,這裡每天必然會出現三次出行高峰,早中晚必定擁擠,其狀其貌,如同深知兵法的將領用來設伏的絕佳山穀——也許根本不需要萬箭齊發,隻居高臨下地扔點滾石檑木,保管能讓來犯之敵有去無回。 此時正值晚高峰,擁堵路段出現在陽光網吧旁邊。那裡坐落著一家賣餛飩的小店,別看門臉小但招牌卻大,全名叫“初開安慶海鮮餛飩店”,這店名“初開”,著實謙虛得很,吳宇初見之下,卻吃了一驚,因為他隻聽過清朝洋務運動時期,被視為中國近代機械工業開端的“安慶軍械所”,想不到安慶也出餛飩。 這店名是如此之長,而店門是如此之窄,以至於那塊招牌沒法橫放著光耀門楣,隻能貼對聯般掛在門左側,符合中國人以左為尊的審美標準。 正是這與眾不同的無奈之舉,居然取得了出奇的廣告效果——這家出類拔萃的餛飩店,仿佛袒胸高臥在東床的王羲之,顧客們呢,個個都是慧眼識英雄的太傅,因而門口總是大排長隊,因此才成為交通堵塞的熱點。 吳宇慕名而來,吃過一次覺得極投口緣,暗誇自己有眼光——他所謂的眼光,無非就是看哪人多就湊上去狗尾續貂當跟屁蟲,實乃雕蟲小技不值一提。 但就這一口之緣,讓吳宇對這小店產生了初見即懷念的美好情感,因而再四賞臉,成為熟客加會員加擁堵的貢獻者之一。 托眾多回頭客一再光顧的福,老板的餛飩店年復一年地得以“一顧傾城,再顧傾鍋”。可是光顧之人,難免會顧此失彼——光顧著吃顧不得數個數,用實際行動表示出對老板的絕對信任。 不料,這老板的人品,卻遠不如他的手藝那麼好——吳宇吃過幾次打包餛飩後,終於發現疑點,那就是:在商品的體積不增加的條件下,商品的數量以肉眼可見的方式在持續減少。 後來,吳宇終於留個心眼,邊吃邊數,又意外地總結出一項重要規律,那規律仿佛數學公理,具備不證自明的自然屬性,那就是——外帶餛飩必定比現場餛飩少。 吳宇的研究癖性上來,忍不住對此公理進行了一番推論:餛飩售價一塊錢四個,當錢數小於等於四塊時,餛飩數量基本能符合九九乘法表的計算規律;當錢數大於等於五塊時,理論數量有所增加,實際的缺斤少兩便有了可乘之機。 其實,這很好理解:三國時期赤壁之戰,曹操兵馬通共不過二十幾萬,可是“兵到一萬無邊無沿,兵到十萬徹地連天”,他料定對方不大可能去一個個數個數的,所以孟德能誇海口、拿統兵“八十三萬”來嚇唬孫劉。 很明顯,這餛飩店老板是熟讀過三國的,所以能將謀略在餛飩商海中運用自如。再者,隨著錢數增加,商品數量減少的幅度會相應上升。 比如,五塊錢隻少三四個,七塊錢會少五六個,可見餛飩的缺貨率比得上直線的斜率。由此可見,那餛飩店老板也精通數學,手上抖勺的功夫也到位,能爐火純青地讓餛飩個數同總價呈現出良好的線性關係。 可是,這些都構不成向老板或老板娘投訴的直接證據,因為他們能夠夫唱婦隨地反問:客官,您拿的時候怎麼不數清楚呢?趁著你啞口無言的空當,還會不失時機地笑你連“錢離櫃臺概不負責”這樣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退一步說,即便你在餛飩攤子邊上坐吃,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吃著吃著,突然發現個數不對,再去理論也無濟於事,這兩口子照樣能狡辯詰問:我們做了十幾年生意,天天數餛飩,難道還會數錯,是不是您自己數得不對? 而你總不能老盯著老板或老板娘,是否將餛飩如數扔入鍋中,這樣一來會顯得自己缺乏用人不疑的大度,二來勢必會惹怒老板夫婦,肯定會將你這匹害群之馬趕走的,並且理由很充分:那麼多人都心照不宣,甚至還有心甘情願上當受騙的,怎麼就你搞特殊不配合演出,什麼意思?大不了不做你生意就是了。 最後,你會一邊餓著肚子,一邊自顧自罵罵咧咧:MD,什麼“餛飩”老板,我看是“混蛋”老板才對! 經過觀察,吳宇發現,餛飩店最愛做眼鏡人士的生意,要不是眼鏡兄妹對海鮮過敏,肯定會受到老板夫婦熱烈歡迎的。 眼鏡人士如此受青睞,倒不是老板覺得他們看起來像知識分子,而是這些人具備一種讓老板得天獨厚的優勢—— 餛飩如數入鍋,待煮熟出鍋霧氣蒸騰之時,這些先天優勢便顯現出來了:客人剛想湊近細看,眼鏡往往要被糊住,正在此時,戰機不可貽誤,老板老謀深算地迅速抓住,沒等客人眼鏡擦乾,在旁邊助攻的老板娘早已打包完成。 在這吃餛飩多半是年輕人,而年輕人大半愛麵子,於是礙於麵子,是不大會去計較餛飩少了個把兩個的。 同眾多先天優勢人員一樣,吳宇看在餛飩的味道好、自己又是近視眼的份上,也隻好對餛飩店的不法行為無法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