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所謂生命(1 / 1)

靜謐事務所 大浮貍 9261 字 2024-03-17

在降生十七年後,她才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名字。   而作為代價所失去的,是前往樂園的資格。   所謂詛咒。   其本質上和祝福是相同的東西。   -----------------   少女所居住的地方是不會有外人造訪的林間小屋,早上經常會被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兒吵醒。   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沉溺於黑暗之中。   確認因睡眠而短暫中斷,但卻與昨日依舊相連的記憶。   以及在睡眠時依舊運轉而不斷改變的世界。   醒來的時間不盡相同,偶爾下雨的時候,少女會起的比平常晚一些,因為沙沙的雨聲要比那群覓食求偶的鳥兒要溫柔許多。   靜靜看著昏暗的小屋,以及從窗簾縫隙漏出的些微陽光。   確認著因為蘇醒而感受到的,自己依然在跳動的心臟和脈搏。   以及在清醒時正在運轉而不斷改變的世界。   世界的存在不以自我的意誌而改變,因此雖然自我存在,但其存在對世界來說是無必要。   因此擁有自我卻無法改變世界的自己是無必要。   確認自己的思考依然正常後,少女起身拉開窗簾,簡單整理床鋪並洗漱,對著鏡子確認自己的身體情況。   之後就著清水服用沒什麼味道用來補充營養的藥劑,核對放在桌子上和昨天沒什麼區別的課題的同時,更換外出的衣服。   熟悉到就算閉著眼睛都能完成,一成不變的生活。   沒有父親或者母親這類血親的存在,所謂的兄弟姐妹也隻有名義上的聯係。   既然各自誕生的理由並不相同,也就沒有住在一起的必要。   對少女來說,獨自一人居住並不會感到孤獨,生活上也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   不用擔心食物,每天晚上回到自己的小屋時都能看到桌子上放著充當食物的藥錠,沒什麼味道,但足夠補充身體一天所損耗掉的能量和營養。   以前也有過應該是正常的食物,像是蔬菜沙拉、火腿和溏心蛋之類名稱不好理解的東西,有著奇妙的口感。但對少女來說,反倒是藥錠更為方便。   既不用擔心放太久變涼變質而吃壞肚子,也不會因為營養攝入問題而導致健康問題。   櫥櫃的衣服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被某人拿去清洗,然後換成新的,房間也不需要自己打掃,即便弄亂了也會有人整理。   保持原始樣貌的森林裡沒有能夠傷人的猛獸,就連狐貍和狼狗都沒有,少女見過的最大動物也不過是搬家時遠遠的看到過一次的牲畜。   甩著尾巴驅趕蚊蟲的同時將頭埋進食槽中,偶爾抬起頭的時候嘴裡也是不斷咀嚼著抖動的草根。   發出沒什麼含義的哞哞叫聲。   被那悠閑又滿足的聲音所吸引,少女一邊拿著行李,一邊觀察那群悠閑咀嚼草料的動物。   啊,這是和自己一樣,被其他人飼養著的生物。   隻是那感想並沒有在內心停留多久,很快再次被導師繞遠路的不解所覆蓋。   她不反對體力活動,但是額外的體力活動會變成不必要的體力浪費。   並非覺得浪費是可恥的行為,而是單純覺得沒有必要。   假如清晨醒來後發現沒有課題的話,她會選擇返回床上躺上一天。   但少女並沒有對導師的行為表達自己的意見,她僅僅是不理解,並沒有不滿。   對著鏡子簡單整理衣裝後,少女推開門離開殘留著自己溫度的小屋。   清晨的林間小路因為露水的原因有些鬆軟,踩下去會印出一個又一個的淺淺腳印。   繞過沾著露水的草叢,步行七分鐘後,少女遠遠看到了在石質大門前負責警戒,卻從來隻是坐在石頭上呆呆看著天空,沒有見過其他反應的天使。   或許這個世界從未有過改變,隻是這麼一天一天的重復著自己,少女偶爾會冒出這種想法。   她越過兩位相互倚靠的天使,走進驅逐了草木,用鋼鐵與混泥土共同澆灌而成的灰色森林。   數著鞋跟踩在堅硬地麵發出的聲音,走進蜿蜒的小路,少女很快抵達了自己的工房。   今天的課題是魔力結晶的再提純。   打開魔力爐的蓋子,用鑷子取出昨晚分割後進行慢反應的小塊碎骨,經過魔化的淡白色骨頭如今表麵微微發紅,變的十分光滑,摸起來像是有些柔軟的玉石。   她將狀態良好的兔骨逐個確認後投入到一邊石臼中,輕輕搖晃。   沙沙沙的聲音傳來,小塊的碎骨在她的動作下相互碰撞著分散在石臼的底部,平鋪開來。   將充分反應後的碎骨磨碎後投入合成爐內,借助水晶完成黃化反應等待結晶的析出就可以了。少女這麼回憶著,拿起帶著精致紋路石杵,將其搗入光滑的石臼中。   咚,石杵撞在石臼上,發出沉重卻又帶些清脆的聲音。   以及像是蟲子一樣,痛苦的鳴叫聲。   重復過無數遍的動作停了下來,少女握住石杵的手可以感到石杵底部略帶柔軟的觸感。   意料之外的狀況讓少女的動作陷入靜止中,短暫思考後,她拿出石杵,微微俯身看向石臼的內部。   擠壓到黑色石壁上小塊的碎骨正在被某種看不見的事物不斷推來推去,上下翻動。   像是鱗粉一樣的東西在裡麵散發著些微光亮,在石壁上灑的到處都是,有些還粘在石杵的底部。   粘稠、滑膩,像是沼澤裡腐爛的葉子,以及像是哭泣一樣的聲音不斷從裡麵傳來。   少女觀察了一會,小聲的自言自語。   是妖精呢。   夏天是妖精們喜愛活動的季節,它們會悄悄溜出來飛到有人類活動的樹林中,躲藏在很少使用的物件中等待著,觀察並伺機捉弄其他生物。   理解到聲音的來源後,少女抬起石杵。   再次深入其中。   高亢刺耳的蟲鳴聲再次響起,但隨即被更頻繁的撞擊聲淹沒。   柔軟的觸感徹底變得粘稠,小塊的碎骨與逐漸微弱的悲鳴聲一同被碾壓,變成細膩的粉末。   少女的手腕開始出現酸脹的感覺,她並不喜歡這種像是齒輪一樣不斷重復的工作。   明明機器能比自己做到更好的。   她見過其他人使用那個精巧而高效的工具,隻需要按下幾個按鈕,用金屬構成光滑外壁的容器就會發出強烈的轟鳴聲,將投入到裡麵的事物不加區分的全部粉碎。   遠比自己動手研磨的更加細膩,更加迅速。   咚咚的響聲在空蕩蕩的工房內不斷回響,將骨粉徹底研磨完畢後,少女忽略掉手肘傳來的酸痛,準備將內容物投入到分解爐中。   就在這時,開門的吱呀聲從背後傳來,以及導師溫和卻感受不到任何情緒的話語。   “■■,今天的課題順利嗎?”   ■■是她的稱謂,就和水杯一樣。   沒有稱呼名字的必要,這裡沒有名字,就像沒有人專門為某個水杯單獨命名一樣。   不管是少女還是麵前的導師,這裡所有人都是這樣,有的隻是延續或中斷的稱謂。   稱謂便是在此誕生的理由,同時也是繼續生存在這裡的意義。   少女點頭回應,轉身走向合成爐。   透明的玻璃爐壁裡是清澈淺綠色的液體,而在中心的位置,懸浮著一顆橙黃色的水晶。   打開煉金爐的管道口,拿起裝著骨粉的石臼,將石臼下翻。骨粉像瀑布一樣壓著不斷冒出的水蒸氣哀嚎著落入水麵,順著管道進入爐內。   紅色的粉末如同墨水一樣在水下擴散著,與淺綠色的液體相互融合,顏色變得越來越深,點點晶瑩的黑紫色光芒不斷浮現再消失。   一旁的導師靜靜的看著,沒有阻止少女的動作。   接著隻要注入魔力就好了,將骨粉與用於導入魔力的溶液融合在一起,再通過黃水晶加速黃化反應後,最後就能得到可以用作良好魔力觸媒的結晶材料。   少女這麼想著,沒有在意顏色異常發黑的熒光,撥動煉金爐的開關。   然而就在魔力從爐底釋放的瞬間,平靜的水麵突然沸騰起來,大量氣泡在黃色水晶的表麵不斷出現,光滑的表麵迅速腐蝕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像是有白蟻群在蛀食。   少女呆呆看著,甚至沒有想到扳下開關,失控魔力在水晶的二次催化下於爐心內肆虐,原本清澈透底的溶液如今變得泥水一樣,黯淡且渾濁,不斷翻騰。   一道道龜裂在爐壁上出現、擴大,發出不祥的聲音,腐敗的惡臭從裂縫中傳出,汙染著整個房間,滲入少女的皮膚。   在爐壁即將爆裂的瞬間,懸浮於內部的黃色水晶徹底腐蝕消失。失去了水晶的催化,失控的魔力漸漸平息,沸騰的液體也慢慢平靜下來。   “失敗了呢。”   沒有被房間的腐敗氣味所影響,導師說出憐憫的話語,感受不到失望和斥責的情緒。   失敗,少女感受這個詞,看向眼前龜裂的煉金爐,以及一旁桌子上的石臼,沒有注意導師看向自己的眼神。   光滑的石臼內壁如今還殘留著有些黏連的薄薄粉末。   腐敗的黑色爬上少女白皙的皮膚,慢慢滲入進去。   流程沒有問題,溫度和濕度也都在正常範圍內,經過處理過的兔骨和基底溶液也不可能發生排斥反應,而用於黃化的水晶之前也確認過是完好狀態。   少女思考著,想要找出問題的所在,沒有注意到自己本不可能會有想要找出問題這種想法。   明明隻要遵循著他人的安排就好。   不需要思考就好。   自己一直都是這麼生存至今的。   是因為混入了妖精的緣故嗎?少女做出了簡單的判斷後,繼續思考。   如果失敗了,就需要找到對應的原因,將其排除掉,防止下一次的失敗。   靜靜的思考中,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當她終於想到方法時,導師早已離開,隻留下她一人靜靜呆在惡臭的房間內。   溶液的處理和煉金爐的清理都需要等到徹底冷卻凝固之後,確認著眼前的狀況後,少女熄滅爐底的火焰,簡單整理桌麵後離開低矮的工房,往這片灰色水泥森林的最深處走去。   她要去不會有其他人造訪,這裡最為高大古老,被其他人稱為城堡的建築。   隻有那裡的人能解決少女所發現的問題。   ……   “想要讓妖精消失?”   城堡一樣的石質房間十分陰冷,連帶著話語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站在巨大肖像畫前的人重復著少女的話。   對方和導師還有自己不同,是這裡唯一有著獨屬於自己名字的存在。   少女不知道讓妖精徹底滅絕意味著什麼,她隻知道對方有能力做到,而隻有這樣才能解決問題。   會影響到課題,少女回答。   “這麼理解確實沒錯,但思考到最後得出的結論卻是這個,實在是和你的稱謂太不相配了。”   對方說著無法理解的話語,有些虛幻朦朧的身形走向少女。   臉龐快要貼在一起,紫羅蘭顏色的瞳孔倒映出少女的眼睛,銀雪一般的發絲輕輕觸碰著臉龐。   “一如既往的搞反了目的和手段,連本質都弄錯了,不管過了多久都沒辦法讓人省心,現在看來就隻剩下不會放棄這點值得表揚了。”   明明是麵對麵,但少女卻不知為何明白對方指並不是自己。   後腦勺被輕輕按住,額頭與額頭相互接觸,溫暖的體溫透過皮膚傳來。   同時傳來的,還有要將靈魂也跟著一樣塗抹掉的黑暗。   視野被覆蓋,像是失去了身體懸浮於黑暗的大海,除了額頭上傳來的觸感外,隻剩下自己的心跳在靈魂的意識中回響。   眼前無盡的黑暗被心跳牽動著,像是海浪一樣有節奏的鼓動翻湧。   被自己的跳動聲所催促,心臟本能的想要喚醒自己的身體。   隻是急切的隻是肉體,靈魂依然靜靜的呆立在原地,好像一切與自己無關。   空洞的感覺好像維持了很久,又像隻是一瞬。   最先獲得感知的是背部,如同蟬翼般輕薄的衣服帶著輕微的壓力和同伴的溫暖貼在自己身上,內心滿是雀躍。   有什麼東西劈哢劈哢的掉落在自己身上,接著身體像是被風吹動一樣輕輕搖晃著,大概是相互嬉鬧的遊戲。   約定的時間到了,相互攙扶,與同伴一起抖動翅膀,要為自己即將看到的存在送上祝福。   少女的靈魂突然急切起來,她第一次產生了恐懼,想要逃離這片黑暗。   然而就在她感到自己即將清醒時,冰冷堅硬的觸感壓向自己的胸口。   就在自己將要飛起,送上祝福的瞬間。   詛咒你……   這一刻,少女聽到了屬於自己的名字。   與突然被賦予的名字一起傳來的,還有貫穿身體的壓力。   胸膛和腹部好像摔在地上的雞蛋一樣,徹底壓扁在一起,在冰冷的石壁上散落開來。   手腳砸斷,頭部擠壓著,像是被捏爛的水果一樣,碎裂的同時感到有什麼東西從體內不斷流出來。   與同伴混雜在一起,被撕扯,被碾壓,被搗碎。   詛咒你詛咒你詛咒你……   從未聽過的語言中,獨屬於自己的名字與獨屬於自己的詛咒在靈魂裡不斷回響。   嘗試發出了求救的悲鳴後,重壓卻更加強烈的侵襲著身體。   血肉骨骼都被壓在一起,皮膚互相黏連著,再也不分彼此。   如同粘稠醬汁一樣被升起的石錘帶起,不等滴落就再次重重砸下。   原本飛翔於林間的翅羽如今扭曲變形,被軀體內流出的液體所浸透。   肉體正在死去,每一次求救的悲鳴換來的卻是更加沉重的撞擊,將自己細細碾壓粉碎。   你……和……背叛……   隨著撞擊的減緩,聲音也漸漸遠去,獨屬於自己的名字帶來的是不同於他人存在於世的意義,以及更為強烈的束縛和詛咒。   伴隨著最後的話語的離去,黑暗像是浪潮一樣褪去,身體的感官重新回歸到快要無法維持的靈魂之中。   “雖然並不完整,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但體驗並非自身的死亡,應該不至於讓你的靈魂跟著破碎。最主要的是,如果無法理解罪的意義,那麼懲罰也就沒有意義了。”   溫熱的觸感從額頭上離開,失去了力氣的少女跌坐在地麵上,光滑的大理石傳來冰冷的溫度,不斷中和少女發燙的體溫。   汗水從濕透了的頭發上滑落,浸透了身上的衣服,在如同高燒一般的身體上不斷向下蜿蜒爬行。   理解自己稱謂真正意義的同時,也理解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十七年間本該銘記卻被無視了的情感如同潮水般不斷填充著自己的靈魂。   起初,她感到的是憤怒。   徹底扭曲生命的存在方式,肆意操弄生命,讓少女感受到何為憤怒。   那是蔑視一切生命的生物。   然後,是悲傷。   連名字都拋棄,如同草芥一樣,為著虛無縹緲的願望抹殺自己一生,讓少女理解了何為悲傷。   那是永遠不會得到救贖的生物。   接著,是憎恨。   隻要繼續存在,悲劇就會重復上演,直到生命的盡頭都不會停止,讓少女學會了何為憎恨。   那是永遠重復著這個痛苦的循環的生物。   最後……   就像是剛出生的嬰兒第一次呼吸到空氣一樣,少女環抱著自己的身體,不斷顫動著,發出無聲的啼哭。   淚水劃過臉龐摔落在地麵上,濺起小小而晶瑩的水花。   如同擁抱幼兒一般,少女的身體被溫暖的手臂環繞,手掌輕輕拍打在背部。   “恭喜你,誕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