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條永不枯竭的河,時而波濤洶湧,時而光亮如鏡。在你試圖安逸時,他讓你顛沛流離;在你妄圖投河時,平靜的麵又透出一絲希望。這是一條永不枯竭的河——生活。 沒有離開過學校的十八年間,我一直在閱讀“父親”這本書。沒有進過學堂的父親一直在閱讀“生活”這本書。 暖日的冬天,偶有閑暇,父親總喜歡仔細洗凈他沾滿油汙的粗糙大手,拉著我看三本反復修修補補後仍然破破爛爛已經發黃的書。看著看著發困的我,常常流出大片的口水,試圖淹沒那些文字,沒用的,它們已經根植在父親腦海中了。 生活這本書,太淺薄,剛打開就差點結束。 父親是長子,不像別人家的長子,總是咋咋呼呼的。大概是心臟的緣故吧,父親如此不幸,出生在農家,卻乾不了農活;相比其他那些農民,父親也是幸運的吧,顯得有些文質彬彬。 父親小時,國家正好在普及小學教育。父親有時間便可以去學校學習。說是學習,因為交不起學費,其實什麼也沒有,沒有筆,沒有本子,也沒有書,去學校多半隻能蹭著別人的書看。 當二叔可以很熟練地使用農具時,父親還是不能乾農活,再加上三叔四叔先天殘疾,爺爺也日漸消瘦衰老。家裡養不起父親了。或許父親那個時代,離家出走多是不得已吧。感覺有一種濃濃被拋棄的味道在裡麵。 在生活麵前,我們往往打開書本,卻不知道要讀什麼,而又不得不繼續往下讀。 父親要離開了,帶著幾個硬饅頭,在寒風的雪地裡漫無目的的走著。皇天不負,父親找到了一位不收學費的農機修理師傅。在這裡,晚上睡覺沒有床,身下鋪的是植物秸稈,身上蓋的仍是植物秸稈。食物,在師傅都吃不飽的年代,徒弟就更不用說了。 對於手藝,民間人常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如果你消極的讀著生活,生活會更消極的讓你讀著。父親說:“那個時候的師傅,和現在的老師有很大的區別。那時,師傅不會把一切都細細地講給你聽,更不會告訴你哪裡是重點,應該怎麼注意,甚至會恰恰相反,在一些重要的環節上,會故意把你支開。比如:讓你去拿一個根本用不到的工具。” 對於手藝,民間也有人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 如果生活的書本已經打開,那讀多少,怎麼讀,就要靠自己了。機器的故障有些像知識點,隻能那麼去做,才能得分。思路基本是固定的,工具也隻有那些。終於,如果師傅再以要工具為理由阻止父親學習,渾身裝滿工具的父親在五秒鐘之內就能將工具遞給他。這個做法大概是違反了潛規則吧。 不到三個月,父親就被各種無緣無故的理由給趕走了。 我曾問父親,怎麼想到的? 父親說,我哪能想到,不過之前從書上看到過,突然想到罷了。 苦難的生活書本上,赫赫的印著“感恩”。字裡行間也滿是感恩。 父親說,他並沒有從師傅那裡學到什麼具體的技術,隻學會了努力吃苦和看書。 雖然像是被驅逐出來的。父親仍一直堅持在每年初二一大早去師傅家。從我出生起,每次都必帶我去。有一次,我賴床,不願去。父親說,師傅的收留至少讓他不至於流浪無依,毫無歸宿,帶我去是對師傅的尊敬。我不明白,但我知道,不能賴床,要早起。大多數時候初二起床都要比初一早很多。有時師傅家門沒開,父親便把我塞進他的懷裡,暖暖的很舒服,但不喜歡師傅開門後,父親用冰冷的手牽我。 先驅者,受人們一時的贊賞和崇揚。引路人,需要我們用一生去感恩。 生活這本書,太厚重,打開了,也讀不透,讀透了,就更難生活了。 有些行為,明知沒意義,我們還會默默地窮盡一生,那時我們內心最柔軟的昨天和向往的明天吧。 父親沒有告訴我書是從哪裡來的,我也從沒問過,隻知道父親會常常翻開它,撫摸它。父親常說,沒有師傅,沒有這書,你們還不知道要和我在哪裡要飯呢?我緊握著父親的手,笑嘻嘻。父親很少嚴肅板著臉拍了一下我的頭。 每次睡眼惺忪醒來時幾乎都在母親身邊。看我醒來,母親會先給我穿上蓋在身上的大衣,然後說,不識字是她一生的遺憾,要我好好讀書。這時,我的目光常常會落到正在乾活的父親身上。說是乾活,因為身體的緣故,常常出現的一幅畫麵是:誰家的機器,誰在自己拆,自己裝,父親在一旁緊盯著,時不時遞上該用的工具,接到工具的人往往一臉茫然,在父親說後,又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這些人往往不知道機器的構造和其中的力學現象,因此有一些操作存在受傷的可能性,這時,父親便堅持自己操作,父親的雙手也因此布滿了傷痕。我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指甲是掉落後,又重新長出來的了。 這麼多年來,父親從不收修理費,所謂的報酬隻有原來機器換下來的廢品,有時往往辛勞一天還會賠上電費。 我多次問父親為什麼不收錢,父親都沒有理我。後來,我也漸漸明白。當我看到這書時,我或許明白了。感恩的另一個代名詞叫“回報”。以利益之心對待他人曾經的善良,怕是父親一生也難以逾越的鴻溝。 不僅如此,對於配件的價格,父親也很愁苦,常常和母親商量這事。常聽別人說:“你家配件咋那麼貴,誰誰誰家的,才多少多少錢。”脾氣不好的我真的很想說:“配件又不是包子,你咬一口就能知道是不是餿掉了。”可是,我不能。父親還在耐心地給他解釋,又得顧及同行等種種原因,很難解釋清楚。父親喜歡讓別人自己帶配件來,這樣可以省去很多問題,就像同行競爭,父親始終認為,配件不應該多賣錢,買來多少就賣多少。同行認為配件就應該多賺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昧著良心以次沖好,賺的就更多了。 我問父親:“那咱們為什麼不賣邊廠配件?” 父親說:“書上寫著呢,是不是又沒好好讀書?廠家製造這些機器的時候,就已經對比過它們之間的差異了,耐磨度、耐損度、散熱率等等。邊廠配件看似省錢,那隻是一時,它不僅容易壞,還對其他部件有損害,這些損害往往決定了一臺機器的壽命,我們不能做這樣明裡誠信,暗裡不誠信的事。” 總感覺父親從書裡讀出來的要比我多很多,感覺,除了技術技巧,還有做人。 生活這本書,很公平,誰讀了,誰才知道——生活。 那位師傅帶出來的徒弟有很多,現在仍然乾著的已經很少了,存留為數不多的幾家依然是農機修理,或許,隻有父親將農機修理做到了機械修理吧。如今的父親,不是大國工匠,也不是專家教授。卻也能通過機器發出的聲音準確判斷機器的問題,有時候,甚至隻是別人發來的圖片看一眼機器冒出的煙,又或者伸手感受一下機器的溫度。 或許,父親是對的。讀書往往在那些不知名的地方起著至關重要而又看似微不足道的作用,往往隻是一剎那的念頭,卻有足夠的理由讓你改變方向。 那是一條永不枯竭的河。逝去的生活,宛如一場夢,而這場夢還要繼續,是一場永不會醒來的夢,在夢中,我們各自演繹著自己的角色。那是一條河,是一條永不會枯竭的河,河中的我們,緩緩的生活。 十八年,我也要成為河中人了。我想,父親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