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累月,縣衙裡麵綠樹成蔭,其中不乏兩三百年的大樹,這暮夏時的晨間,反倒有絲涼意。 宋澤心中急切,步幅加快,穿過長長的廊道,先是去了趟知縣公署,發現沒人,又朝著東花廳趕去。 果然,刁知縣正在屋裡坐著,右手捏著茶杯,正慢慢的朝著嘴裡送去。 神情似有不妥,靠近一看,眼睛裡麵布滿紅血絲,但又不見疲態,而是怪異的亢奮感。 “宋押司,你來了。” 宋澤還沒說話,不想,坐在椅子上麵的刁珣已經搶先起身,打著招呼。 “是......縣尊,不知道是有何急事尋我?” 宋澤心裡微驚,但還是一板一眼的回答,這些日子,他不是沒有感受這個新知縣的拉攏之意,隻是他是真的怕了,知縣三年一任,拍拍屁股就走人。 來的時候都是想乾點大事,不過,結果多是一地雞毛,這吉水百姓的生活,愈發艱難。 刁知縣雖然把為惡頗多甚至於無法無天的黎德魁趕走了,但是,宋澤還是不敢去賭。 他的想法是,最好這些老爺踏實坐在公堂之上,至於底下的活,還是他們這些雜吏來乾。 要不是自己這身子骨不行,否則真想星夜赴考場,嘗嘗這進士的滋味...... “宋押司。”許是感受到宋澤故意的疏離之意,刁珣臉上的客氣笑意稍減,轉身回到椅子上坐下,嘆了口氣。 “是不是我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對?” 淡淡的語氣,在宋澤聽起來,恍如石破天驚。 “縣尊,這......不敢......” 他開始語無倫次起來,這番話太過沉重,簡直就是在指著自己的鼻子罵,知縣老爺哪裡能有錯,有錯的都是自己這小小的胥吏。 “不敢?” 刁珣自嘲的笑了笑,繼續道:“隻是不敢罷了,心裡麵總歸是有些想法的吧,否則,怎麼會我以誠待人,宋押司都不能與本官推心置腹?” 宋澤垂著腦袋,感覺頭皮似乎是被針紮過,嘴裡囁嚅道:“縣尊的話,太重了......” 實在是怕了,吉水縣的百姓再也經不起這樣折騰,自己也受不了,大夫說自己是積病,這臉色是越來越顯得蠟黃,還不知道能活幾年。 見宋澤如此模樣,刁珣氣極反笑,一大早,他就找來周雲仔仔細細問了宋押司的情況,許是同為胥吏的緣故,口風沒有那麼緊,得知了這位積年老吏曾經酒後說過:“這縣官最好還是多關心學生讀書的情況,其他事情,莫要插手,反而好些......” 當然,這也蠻符合刁珣的想法,憑什麼隻要苦讀經義,得了個進士出身,就能為官,至少也是知縣起步,這些亂七八糟的庶務,能理的清楚麼...... 隻是目前秋稅在即,特別是他昨夜一閉上眼,就是那名漂浮在水裡的嬰孩。 讓刁某人明白,他不是當初的那名普通上班族,現在也不是在玩什麼單機遊戲! 所見者,哪怕是德行欠佳的黎德魁及王賀年,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自己是吉水知縣,治下之民幾千戶,一言一行,都能決定著他們的生死。 他不想再有嬰孩溺於水中,哪怕......不可避免,數量少上一些也是好的。 “宋押司,是怕本官胡亂施政,以至於民不聊生麼?” 刁珣忽的肅然起來,隨即沒等對方裝作哆哆嗦嗦的惶恐模樣,便反問道。 “那為何縣裡盡傳謠言,今年秋稅,以錢代米?這是你的主意?!” 說到此處,刁珣怒氣勃發,氣這個苦心為民的宋押司,又好像是為了自己的無力...... 就如同昨日那般,麵對著了無聲息的嬰孩,什麼事都做不了。 也不敢。 宋澤聞言,悚然之間抬起頭,好像是頭一次認識到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知縣。 “縣尊......” 他張了張嘴,忽然有種哭出來的沖動。 或者......這一次的知縣,並非如前幾任那般糊塗,隻知紙上談兵,政務是越弄越亂,之後,去往別處任職。 “這事是有來由的,且聽我解釋。” 宋澤心裡有了決定,便放鬆下來,身體也不再緊繃著裝作畏縮模樣,也罷,且再相信一次。 哪怕再差,還能差到哪裡去...... 刁珣的心裡也是暗自鬆了口氣,重癥需得下猛藥,他能理解宋澤的顧慮,但是現在的問題是時間不夠,且足夠讓人警醒,民畏官如匪,這愛民的胥吏也在害怕自己,都成什麼了? “好,宋押司,你且進來坐下,慢慢說與本官。” 刁珣麵色板正,似乎是仍有怒氣,嘴上淡淡說著。 “喏!” ...... “這秋稅以錢代米,應該是楊主簿放出去的風聲。”宋澤的目光很是復雜,但既然決定說出來,索性也不再猶豫,這哪裡還有退路...... “為何要如此作為?”刁珣心裡有些模模糊糊的想法,隻是飄飄忽忽,難以抓住。 宋澤聞言,倒也沒有表現出來什麼不屑或者不耐煩,這樣的年齡,又不經事,已然不錯了,略一思索,便解釋道。 “眼下謠言愈發猛烈,不少機靈人恐怕就會去兌換銅錢,隻是,這尋常百姓,哪有多的銅錢,家裡又無貴重之物,逼不得已之下,隻能去賣糧,這街麵上,糧食價格已經跌了兩成,米商實力雄厚,買就買了,過上幾個月,至少能賺上一成多,這還是眼下的價格計算,後麵糧價會跌的更多。” “原來如此......”刁珣點點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不就是金融手法麼,低買高賣,隻是自己僅僅玩過幾個月的基金,一路往下,從來沒有高賣的機會,一時半會竟然是沒有反應過來。 “但,這是米是錢,都由本官來定,若是後麵隻要米,不要錢,該當如何?” 刁珣下意識問道,隨即反應過來,這要是早些將米賣了的人,家中無米,還得乖乖把米買回來,一哄而上,糧價大漲,米商還是能有進項,想出如此計策之人,倒是個人才。 僅僅以謠言攪動風雨。 宋澤本欲繼續解釋,見刁知縣反應過來,也就沒有開口。 沉默半晌,隻有茶香裊裊。 “宋押司,你認為此事該當如何?本官,自問算不上什麼清官好官,但也想做點力所能及之事。”刁珣目光灼灼,端坐於椅子上。 “若是以秋稅而言,此事不在米,也不在錢,即便現在有些謠言,都是無傷大雅,早早定下章程,告知於眾,此難自解,問題是後麵,秋稅怎麼收。” 宋澤尤然不懼,既然讓他說,那他就說了,至於後麵怎麼做,全看你刁知縣。 “宋押司的話,不妨說的直白些。” 刁珣淡淡說了句,身子微微湊近。 “這百姓的田地,一年產出,基本上有個定數,就是風調雲順,數量也多不到哪裡去。”宋澤頓生膽氣,繼續道:“若是某些人收的少了,百姓自然交的多了,道理卻是簡單。” 宋澤看向刁某人的眼睛,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 你敢動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