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秋意漸濃。 吉水縣往西邊的官道上,奔著兩匹駿馬,若是仔細觀察,卻也能瞧見兩匹馬後麵,還墜著一匹馬。 此馬倒也尋常,隻是馬上之人,魁梧硬朗,在這年頭很也少見,吃的糧食尚且不夠,哪裡還有餘糧長身體,多是天賦異稟。 “謝相公本意將你由吉水知縣轉任戶部員外郎,隻是韓相公覺得你長於賦稅一事,且江南西路匪患嚴重,給你擔當大任,遷轉江南西路轉運判官。” 丁常任勒馬放緩速度,到底是上了年紀,這本策馬奔騰,暢快倒是暢快了,隻是,這身子骨著實受不了,加上身邊又不是什麼外人,索性就停了下來,說些未完的閑話。 “倒是何澹何相公,不知道是何緣故,爭論你的寄祿官階,竟然是想直接一步到朝奉大夫,要知道,老夫目前也就是這個官階而已。”丁常任頗有些感嘆,倒也沒有什麼嫉妒的心思,畢竟,他這個年紀,已經不知道有幾年好光景。 刁珣默默聽著,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麼。 “任官者,但常食其俸而已”,這寄祿官階,實際上才是真正意義上,官的意思,就是能拿到多少俸祿,隻是隨著時間推移,差遣才是為官者最重要的權勢依仗,由此轉化成收入來源,真要靠俸祿吃飯,那倒是無可置疑的清官了。 自己目前的官職乃是從事郎,差遣知吉水縣,等到吏部公文下來,差遣便改為江南西路轉運判官,兼提舉常平茶鹽司。 從事郎乃是官階末尾,用後世常用的比方來說,臨安城清河坊隨便一板磚下去,都不可能僅僅是個從事郎,隨隨便便就是某某大夫,再不濟也得是個朝請郎,這從事郎簡直是嘍囉中的嘍囉。 簡單粗暴點來計算,將亂七八糟的俸祿折算,知縣一年不過一百多貫收入,若是所有開支都自己出,的確有些捉襟見肘,不怪乎胡家管事的常服都比自己光鮮亮麗,而朝奉大夫則是中級官員,乃是六品,收入三百多貫一年,當真是極大的飛躍。 “謝深甫謝相公老夫了解不少,頗有古君子之風,他壓下你的官階在朝請郎,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須知,木秀於林,風必催之,朝堂之上這些年好不容易安穩下來點,但還是紛爭不斷,且慢慢從容過渡為好。” 丁常任似是有些擔心眼前的少年郎因此心生怨恨,出言解釋道。 他本以為靠著印花之策,刁珣遷轉京官應該不成問題,但是心中也有些擔心,他是真的將刁珣這個才華橫溢的少年郎當真自家子侄來看顧。 這臨安雖大,但紮下根,卻是沒有那麼容易,隨時就能成為權力傾軋的犧牲品,因為,沒有靠山,還不若在地方磨勘,積蓄力量。 “知州所言,我明白了。”刁珣微微頷首,這結果比他預想的好上不少,畢竟還是正向反饋,即有功者賞,並非是掠奪為先,側麵來說,這個體係,上下還是通暢的,更何況,這朝奉大夫與朝請郎不過相差一個官階,就是好聽點,並無所謂。 至於相公們的想法,是為公為私,更是沒有去想的必要,無他,離得太遠,自選煩惱罷了。 丁常任捋了把胡子,少年郎心性踏實穩重,有此一點,已經強過這朝堂之上,大部分的庸庸碌碌之輩,加之能力出眾,將來或可出將入相。 “還有這轉運司,轉運使與轉運副使,通常並不同設,如此一來,這轉運判官,往往就是轉運司的副貳,位高權重,並非虛言,驟登高位,光鬥,須得小心應對才是。” 丁常任或是到了年歲,這會兒竟是諄諄教導起來。 刁珣倒也沒有什麼不耐,隻是默默聽著這老者幾十年的為官經驗,以及,那淡淡的關心。 有宋一朝,地方設置路、府(州)、縣,路一級設置轉運司,建炎南渡後,轉運司職權擴大,幾乎成了路一級的最為強勢的管理機構,這轉運判官的權勢,已經不在尋常知州下麵,實際上,一般來說,這轉運判官,一則由通判轉任,或是由京官充任,直接從知縣提拔上來,可見朝廷酬功還算的上有誠意。 隻是,加了個提舉常平茶鹽司的差遣,並且要解決江南西路鹽匪之患,這可就不是一般的難度。 若是庸庸碌碌在任上沒有作為,後麵被丟到哪個偏遠小州任知州,已經是可以預料之事,但要想有所作為,其中利益牽扯,就連丁常任本人都覺得頭疼,畢竟是從嘉佑年間,就遺留下來的舊事。 這麼多年,更是盤根錯節。 讓一個少年郎解決,當真是難於上青天。 是進亦憂,退亦憂,丁常任今日方覺得自己有些老了,沒了年輕時候的沖勁。 “走吧,此間事,還未了。” 他有些意興闌珊的策馬向前。 ...... 永豐鄉,楊家村。 今日迎來三名不速之客。 隻是,在村口候著的老頭,似乎早有預料。 “卿季,你來了。” 年過花甲,此時身上滿是腐朽氣息的老頭,自道旁的藤椅之上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 “估摸著就在這兩天,老朽無事,索性就在此候著了。” 丁常任翻身下馬,走上前去,嘆了口氣,喊道:“廷秀,你不必如此。” 刁珣下了馬,沒有湊上前去,隻是默默看著,說起來,這倒是他至今看到的第一個歷史名人。 這位頭發花白的老者,便是楊萬裡,這些日子,一直橫在他心裡的楊學士。 此情此景,卻也不知道是感慨敬仰多些,還是因為楊守春的緣故,恨烏及烏多些。 “是為楊守春那個孽障而來吧?” 楊萬裡沒有客套什麼,反而是單刀直入,率先挑破這尷尬的話題。 隻見他擺了擺手,不遠處走了幾名農人,抬過來一個箱子。 打開一看,竟是用石灰醃過的頭顱。 “好了,蓋上吧,秋涼也還是有些味道。”楊萬裡淡淡說道,隨即轉過身來,看向刁珣,問道。 “這位便是刁知縣了吧?” 刁珣點點頭,拱手道:“見過楊學士。” “嗬。”楊萬裡笑了笑,隨即說道:“哪裡有什麼楊學士,不過隱居在此的老頭罷了,今日一見,刁知縣果然人才出眾,想必,這幾名被割掉頭顱的灰袍人,也是你刻意放縱而來?” 刁珣垂下眼眸,沒有回答,對方說得不錯,這幾名灰袍人的確是自己刻意放縱,碼頭血戰之後,他刻意沒有讓人到楊家村來,想的便是,楊守春必然在此有財貨,作為心腹的灰袍人自然知曉。 此番楊守春身死,灰袍人無所顧忌,第一選擇大概就是劫掠主人家財物,然後逃命天涯,改頭換麵。 刁珣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此事的確是他欠考慮,當時麵色雖平淡,實則心中怒火上湧,楊守春此等敗類,以一縣之地供養,親近家屬自然得以享受。 隻是,憑什麼?憑什麼享受的時候可以有,赴死的時候說冤枉。 想起溺嬰,想起楊守春以及胡德潤之流的貪婪無度,他便忍不住刻意放縱,如今想來,倒是有些偏激,可能誤傷其他人,好在,看樣子這夥灰袍人竟是陰溝裡翻船。 “刁知縣,楊守春罪大惡極,自然該死,即便是老朽,隻是用隱居為借口,已然不夠,眼下,老朽已經將楊守春這些年購置的田地,盡數遣散給周圍百姓,算是彌補。” “人死賬消,此事到此為止。”刁珣倒也不好再說些什麼。 丁常任卻是有些不忍,轉而說起別的事情:“廷秀,朝廷主戰之心日益堅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何不答應起復,以圖恢復北方河山?” “嗬。” 楊萬裡聞言,卻是搖了搖頭,發出嗤笑,隨即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朝著村子裡麵走去。 “今日土地散去,明日不知是歸陳家,還是王家,還是李家?這北伐與否,還重要麼......” “這金人,早晚有來的一天。” 良久。 丁常任嘆了口氣:“楊廷秀是真的灰心喪氣了,昔年,也是一位勵精圖治,以圖北伐最堅定之人。” “成與不成,且去做便是了。” 刁珣很理解,但,自己來此走一遭,自然是要改變一些東西的,否則,那一夜死在碼頭便是了。 知一縣,則改一縣,知一州,則改一州,若是能踏上相位,那便改了這宋。 若死都不懼,便再沒有值得憂慮。 不過百折不撓。 丁常任心中一動,看向身邊的少年郎,猛然間覺得,自己或可再年輕一次。 隻是這辭職的奏折已呈...... 不過倒也無妨,依官家的性子,無非是讓他提舉哪個道觀,隻要有心,起復也在旦夕之間。 且趁著這段時日修養身體。 ...... 五日後。 隆興府碼頭,飄來一隻客船。 待靠穩後,青衫男子從船倉裡麵鉆出。 抬眼瞧去,卻見水清河暢,船流不息,河畔之上,城墻巍峨而古樸。 別有一番浩瀚之意。 “這隆興府,終究是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