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正抬起頭,看向說話的男人。 他身穿一件醫用白大褂,整潔的衣服上看不到一絲皺紋。寬鬆的衣服遮蓋下,看不出來人的身形。五官普通,一副無框眼鏡架在鼻梁上,胡子則被利落地剔掉。歲月讓他的鬢角染上了些許風霜,而堅毅的臉龐上微笑的表情帶給祁正點點溫暖。 “起來吧。”他笑著伸出手,“地上涼,不乾凈。” 聽到他的話,祁正才想起來自己還坐在地上。麵前的醫生攙扶著祁正坐回床上,自己則走到一邊的座椅旁坐下。 祁正扭頭打量起周圍的環境,一頂用軍用防水布搭建起來的帳篷擋住了外麵呼嘯的風,室內整齊的擺放著二三十張床和幾隻椅子。地麵被掃得乾乾凈凈,看不到一粒石子,絲毫看不出是廢墟之中的建築。 祁正扶著額頭看向醫生:“這裡是...” “這裡是災後救助站。”醫生輕聲回復,“你可以叫我宋醫生。” 祁正點點頭,準備站起身來,卻不料一個踉蹌差點磕倒在地。還好宋醫生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搖晃的祁正。 “你的頭受傷了,這幾天最好不要下床。” “謝謝了,宋醫生。”說著,祁正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家人還在廢墟裡,我還沒見到他們!” 宋醫生聞言輕拍他的後背道:“你放心,搜救人員會把他們帶出來的,你安心在這裡養傷,他們會把你家人帶出來的。” 聽到這段話,祁正方才急切的心情才有所緩解。看著偌大的帳篷中,隻有自己和宋醫生兩人,祁正眼中的疑惑變的濃鬱了幾分。 “這裡不是救助站嗎,怎麼除了咱們倆一個人都沒有?” 聞言,宋醫生嘆了口氣,開口道:“這座帳篷是輕傷區,在我們發現的幸存者裡隻有你一個人是輕傷,剩下的......” 宋醫生的聲音越來越低,直到最後沒有聲音。他的表情也逐漸變得落寞,先前時常掛在臉上的微笑也慢慢消失了。 “抱歉。” “沒事的。”宋醫生搖搖頭,“你不要想太多,好好養傷就好了。你還真的是命大,頭不知道撞到什麼東西上了,也隻是皮外傷,” 祁正笑笑,躺回到床上,腦海裡慢慢湧現出更多的記憶。那顆藍色的巨眼,青雲山上的那個長滿巨眼的未知事物,一切就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在他的腦海裡盤旋。 在那一瞬間,祁正好像抓住了什麼,祁正的嘴角微微抽動,越來越多的線索在他的腦海裡匯集。他將記憶裡的一切拚接起來,試圖還原真正的真相。 一隻沉睡在青雲山內的巨獸蘇醒,它的動作引發了地震,造成了青山市的毀滅。 多麼荒謬的結論! 如果祁正把這件事情說出去,恐怕別人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傷到頭了。 啊,不對,好像本來就傷到頭了。 祁正無奈的扶額,揉了揉有些昏脹的太陽穴,閉上眼沉沉的睡去。 睡夢之中,祁正被身邊嘈雜的聲音吵醒。它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緩緩坐起,向周圍看了一眼。 “你們吵到傷員了!”宋醫生走到他們身邊,用手指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抱歉,抱歉。”幾名身穿著迷彩服的男人打了個手勢,說話的聲音慢慢降了下來。 祁正躺回床上閉上眼睛,試圖再次入睡。 帳篷外風依舊在呼嘯,裹挾著雨點打在地麵上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帳篷頂在風雨中輕微的搖晃,暴虐的狂風仿佛要將帳篷卷上天。太陽不知何時已經越下了地平線,讓月亮和星空掌管了天空。黑暗再次占據了主場,帳篷外的幾盞小燈照亮著四周的地麵。狂風的肆虐令幾盞小燈在空中搖擺,如同被釘在了樹枝上的果實晃動著身軀。 幾名搜救員坐在椅子上無言,沉重的氣氛似乎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風雨。 外麵的狂風驟雨侵擾的祁正難以入睡,輾轉反側之間,他爬起身來轉頭看向幾名穿著迷彩服的搜救員。寬鬆的迷彩衣服上明顯有被水打濕的痕跡,塵土和汙漬布滿褲腳。頭盔被隨意的摘下擺在一旁,他們的臉上盡是遮掩不住的疲憊和失望。 一條一米多的黑背匍匐在地上伸著舌頭喘氣,肚子也隨著喘氣大幅度的縮漲。黑背的毛被雨水打濕,湊成一個個小尖刺,水順著它的毛發留下,滴落在地麵上,匯聚成一灘水漬。 幾人相對著,沉默在眾人之間蔓延,隻有那隻黑背憨憨的朝著祁正笑。 宋醫生率先打破沉默,伸手示意著向祁正開口道:“這幾位是將你送過來的搜救員。” 祁正向坐在他不遠處的幾人點頭示意,幾名搜救員也紛紛向他露出一個笑容。 “多謝了。” “不用謝,救人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看著幾人疲憊的臉,祁正的內心流露出濃濃的擔憂。 “還是沒有發現新的幸存者嗎?”一旁的宋醫生看著黑背輕聲向搜救員詢問。 坐在黑背旁的搜救員搖搖頭指了一下祁正說道:“沒有,從我們發現他到現在在沒有見到一個活人。” “離譜的不在這。”旁邊的搜救隊員攤了一下手,“奇怪的是,除掉在緊急避難場所裡的幸存者,我們整個搜救隊到現在隻發現了九個活人,而輕傷的隻有他一個。” “其實也不奇怪。”黑背旁的搜救員搖搖頭道,“城裡都破壞成那個樣子了,幸存者少也不奇怪。聽說地震是在大半夜來的,大部分人應該都在睡覺,來不及逃出來吧。” “那座山好像還引發了滑坡,把山腳下的一大片城給埋起來了。” 聽著他們的對話祁正的心裡突兀地冒出一條思緒,他急忙開口向幾人詢問道:“青雲山現在什麼樣子了?” “啊,現在都什麼時候了,誰還會關心那座山啊。” “說起來也奇怪,那座山好像也被震垮了。” “我來的時候看過一眼,那座山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抽出來了一樣,中間的一大塊石頭都直接飛出來了一大截,估摸著得有三四公裡長。那座山直接變成空心的了。” 聽著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祁正做自己記憶中的那隻巨獸愈發的確定。 困倦感再次襲來,祁正在他們的談話聲中慢慢進入了夢鄉,幾人的交談聲也逐漸變得輕了起來。 ...... 廢墟下,一個男人躲在角落裡絕望地閉上眼睛。他的右臂被一塊巨大的混凝土壓在下麵,原本血肉模糊的胳膊此時已經感受不到疼痛,隻有血肉的腥味纏繞在周圍。他曾盡力呼喊過,但沒有人回應過他,四肢被石塊和鋼筋牢牢的扣住,絲毫不能動彈。雨水順著混凝土塊之間的縫隙落下,攜帶著無數塵土和碎石礫滑到他的臉上,滴到他的嘴邊。被困許久的他此刻已經顧不上這水是否乾凈,張開嘴接滿水大口大口的吞咽。混凝土渣與塵土順著他的喉嚨滑下,引起一陣咳嗽。身上的石塊動了動,跨塌下來,將本就無法動彈的他限製得更加固定。 這廢墟下不知還有多少和他一樣等待救援的人;這廢墟下不知還有多少再也無法重建天日的人;這廢墟下不知還有多少已經陷入了絕望的人。 ...... 祁正睜開眼睛,看著照入屋內的陽光,下了幾天的雨終於停歇了,狂嘯的烈風也終於停歇了下來。太陽從雲層後露出頭來,陽光刺破雲層照耀在大地上。雨後的空氣格外乾凈,陽光也比平時明亮了不少。 從自己來到這裡已經四天了。 或許是傷口快要好了的緣故,祁正感覺身體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 他看著帳篷內的其他人,這些人都是最近被搜查隊送來的輕傷幸存者,還有一些已無大礙的病人。他們或仰或側躺在床上,雙目無神的看著前方。 祁正從床上爬起,走出帳篷。雨後的空氣夾雜著泥沙的味道撲麵而來,雖說是夏天,可空氣中絲毫感覺不到熱,反而有些冷。 清冷的空氣讓祁正稍感不適,那晚看到的場景依舊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他無奈地按了按太陽穴,沿著被清掃出來的道路一直走向一片廢墟中坐下。 一名穿著黑色西服的中年男人順著他走過的路走到祁正身旁。來人五官端正,眉宇之中若隱若現的露出一副威嚴而富有智慧的氣息,頭發被向後攏,被梳成一個標準的背頭。國字形的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憂傷,胡子似乎已經有幾天沒有刮過,在下巴上短短的露出一個個小頭。 他叫苗遠,是祁正次認識的誌願者。用他的話來說是他們就是被征調過來的“誌願者”。 “心情又不好嗎?”苗遠輕輕摸著下巴,問到。 祁正長嘆了口氣,看著苗遠,一直低垂著的眉毛才稍微上跳了一下。 “嗯。” 簡潔的話語讓苗遠聽出了他內心的擔憂。 “你家那邊今天就要開始細搜了,要不要過去看看?”苗遠拍拍祁正的後背,安慰著落寞的少年。 “我...應該離不開這裡吧。” 聞言,苗遠笑笑朝著出口一指,道:“沒事,有我在,能帶你過去看看。” “那就過去看看吧。”說著,祁正站起身來,朝著出口走去。 苗遠微微一笑,跟上了祁正的步伐。兩人慢慢走出救助營地,向著祁正家的方向走去。 ...... 看著正在將破碎的混凝土塊半開的搜救員,苗遠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祁正?”他扭頭向身邊的少年看去,才看到那個祁正低下頭用手指抹了一下眼角。 祁正抬起頭,看向滿眼都是關切的苗遠。少年的眼角微紅,眼眶裡有幾點晶瑩的液體在滾動。 苗遠心中如絞一樣的一痛,張了張嘴。良久才向祁正開口。 “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他們可能已經......”說著,苗遠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聲音直接消失不見。 祁正扭過頭不再看向前方,仿佛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才從嗓子中擠出一個“嗯”字。 聽著祁正略帶顫抖的聲音,苗遠沒再說話,隻是伸手打在了祁正的肩膀上,將他摟進了自己的懷裡。 堆在地上的混凝土塊被一塊塊扒開,順著石堆滾落到地上發出鏗鏗的聲音。或許是被雨水打濕的原因,現場看不到彌漫的灰塵,隻有堆積在坑窪處的水窪和泥漿。 “下麵有人!” “是一名成年男性!” 幾聲叫喊之中,壓在他們身上的礫石被緩緩移開,一具蜷縮著的屍體從石堆之中露了出來。 祁正此刻全然沒有了抬頭看的勇氣,眼淚順著他的臉頰緩緩流下,隻留下兩道淚痕。 “不是他們。”苗遠拍拍祁正的頭,溫和地說。 幾名搜救員將屍體抬走,繼續挖掘著這片廢墟。 “我去看看。”說著,祁正挪開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走近廢墟看著正在向下挖掘的幾人。 “有人!” “一名...不是,三個人!” “一名成年男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名成年女性,一個嬰兒。” 聽到搜救員的聲音,祁正急忙將目光移向正在被挖掘的坑中。隨著石塊被抬走,三個人慢慢露出在他的視野中。 一隻被折斷的嬰兒床承受著上麵混凝土塊帶來的壓力,男人伸出手支撐著嬰兒床,健碩的身形下護佑著靠在角落裡的一名女子,女人的懷裡抱著一個嬰兒。兩人身穿睡衣,淩亂的衣服看得出他們才睡醒沒多久。嬰兒的身上裹著一條薄薄的被子,被母親緊緊的護在懷裡。她張開雙手,仿佛在廢墟之下還曾在母親的懷抱裡哭鬧過。 男人的兩隻手臂都有若隱若現的紫紅色痕跡,顯然是在廢墟下受了不小的傷,傷口幾乎沒怎麼愈合,此刻已經散發出一股令人敬而遠之的氣味。兩件睡衣上泥漿與血跡交雜,將原本華麗的衣服變得不堪入目。 三人就在那裡一動不動,仿若雕塑。 祁正看著他們被人搬走,抬上車輛。眼淚已經從他的眼角消失,隻有通紅的眼眶才能表達出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表情木然,雙目無神的走向一旁橫臥在地上的一塊石塊。 苗遠想伸手去拍拍他的後背,卻聽見了他如同自語般的聲音。 “別管我了,我想一個人靜靜。” 說著祁正坐在那塊石塊上,雙目失焦,恍惚一般的坐在那裡。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讓祁正近乎抽搐,一股溫熱的液體從喉頭湧上,從嘴裡咳出。祁正用手接住那片溫熱的液體,舉到麵前。 看著手中那抹鮮紅,祁正昏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