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一刻,日頭偏西。 將阿弟白明和大包小包留在東市鋪子,白啟就跟梁三水一同出門,前往位於外城北部的紅槽街。 那裡有魚欄設立的一處堂口,每到月底年底各家鋪子都要過去交數。 黑河縣並無官府衙門,全由地頭蛇與本地鄉紳把持決斷。 等到夏、秋二季,或者征發徭役苦力,義海郡才會派出稅官小吏下鄉。 實際上就連這一道關,衙門也不怎麼過問。 據說全權交由名為“排幫”的龐然大物。 “幫派、衙門,共治一城麼? 然後,上頭又有所謂的仙師,道官? 這個龍庭還真奇怪,放權的幾近於慷慨。 我一個打漁人改冊換戶,如此不易。 倘若想要入上三等的‘籍’,又該何其艱難?” 白啟低頭思忖。 六戶之外,還有三籍。 分別為仙、官、貴。 對應仙師、道官與貴戚世族。 平心而論,他們才算幅員遼闊的赤縣神州,龍庭治下的十四府中。 真正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人物! 這些從茶棚瓦肆聽不到的稀罕東西,都是梁老頭閑著沒事嘮叨說的。 讓白啟極大地開闊眼界,增長見識。 “阿七,你阿弟瞧著挺機靈的,說話做事都很秀氣,像塊念書的好料子。 我以前就從學堂出來的,認識幾個不錯的教習,可以幫忙介紹。” 梁三水走在前麵,主動搭話。 “這便是交情到位的好處啊,回報源源不斷。” 白啟挑起眉毛,笑容和氣: “水哥有門路自然最好,我之前就想著等明年開春,送阿弟去學堂,懂些算賬計數的本事也好。” 黑河縣的私塾學堂,專門培養類似賬房先生、刀筆文職之類的初級人才。 這年頭識字率並不高,能聽會寫就算出眾。 如果天資尚可,精通丹青、刻章、臨摹字跡等偏門本事,又有些條三寸不爛之舌,完全可以被請去做個出謀劃策的白紙扇之流。 似魚欄、柴市、火窯這種社團,並非隻有打打殺殺,還有很多買賣要談。 鎮場子,靠的是拳腳過硬的練家子。 做生意,卻得看迎來送往的鉆營手段。 “這個不難,打聲招呼的事兒。” 梁三水滿口答應。 他承了阿七這麼大的人情,總要想辦法還一些。 否則始終惦記著,宛似心裡的疙瘩。 還好阿七明白事理,從來不會拒絕自個兒和老爹,很願意接受這些好意。 “到了,前頭就是紅槽街,這裡釀出來的酒很有名哩。” 梁三水抬手指向地勢低矮的長街,門店錯落,攤販來往。 可能是每天都有挑夫過來收大糞的原因,比起白啟曾去過的棚戶區,顯得稍微熱鬧乾凈些。 “我也聽人說過,據說黃沙溪流經此處,有販子開設槽房取溪水釀酒,生意格外紅火,所以才叫紅槽街。 水哥可知道槽房開在哪裡?我去打幾斤好酒,送給長順叔。” 所謂槽房,就是指蓋有酒槽的土屋。 釀酒都是把穀物蒸熟,放在缸裡發酵,鋪層厚厚的棉絮。 等過上十天半月,再進行後續的步驟。 因此常用槽房指代自家釀酒販賣的鋪子。 梁三水神色古怪,有些尷尬: “已經沒了。因那販子釀酒拿手,生意興隆。 魚欄的某個管事見到眼紅,便想摻一腳。 可賺錢的生意憑啥讓外人分一口,自然難以談攏。 管事惱羞成怒,就尋些閑漢潑皮,讓他們在酒槽接水的黃沙溪屙屎拉尿,使得臭氣熏天。 轉頭又說他酒裡摻水,整日鬧事沒個消停。 兩個月不到,酒槽便關門大吉了。” 白啟微微一愣,旋即也沒覺得意外。 對於魚欄眾多管事、乃至於那位東家的德性,他心裡大概有數。 盤剝百姓的地頭蛇裡,能存在幾分良善? 像梁三水這種厚道人,才是少數。 “這事兒還沒完,那管事又使人做局,讓酒販子的大兒流連賭坊。” 梁三水搖搖頭,無奈嘆息: “開始給他每天贏個一二兩銀子,後頭越發沉迷,越賭越輸。 再叫賭坊大方賒欠,半月之後,就已滾到五百多兩。 酒販子隻能把家底掏光,再獻出釀酒秘方,才保住大兒的一雙手腳。” 真陰毒! 白啟眼皮跳動,上輩子偏門行當裡,就有人專門盯著那些暴富人群。 主動攀交情,搞關係,帶著吃喝玩樂,最後令其敗光家業。 玩的也是這套。 不過他跟著師傅,主要走“大師”路線。 算吉兇,講風水,以及開開光,賣賣佛牌道符十字架,主打兼容並蓄中外合一。 吃的都是達官顯貴的銀子,名媛藝伎的贊助。 跟這種缺德折壽的低檔業務,不沾邊。 “水哥,今天沒到交數的時候,乾嘛來了?” “辦些事。” “許久不見,聽說你高升了,得請吃酒啊!” “好說,好說。” 梁三水人緣不錯,過往都有熟識打招呼,卻沒誰在意白啟。 他這身短打燈籠褲的漁民衣著,跟長袍布鞋的梁管事走在一起,理所應當被當成夥計跟班。 “阿七,別介懷,等你從裡頭再出來,就是有家有業的‘商戶’了,這些小販羨慕不來的‘魚檔老板’。” 梁三水拍了拍白啟的肩膀,生怕阿七覺得難堪。 “水哥,我隻是忽然想到,若有一日,我靠雙拳打出名號,闖出名頭。 再來這條紅槽街,又該是什麼景象!” 白啟並未耿耿於懷,反而神色自若。 他有諸般技藝效用加身,又豈會默默無聞於黑河縣。 “必然是前呼後擁,風光無限!” 梁三水贊許笑道。 自家老爹所欣賞的,大概便是阿七這份上進心吧。 片刻後,兩人走進那間占地不小的寬敞堂口。 門口站著幾條精悍漢子,懶懶散散的,看打扮是魚欄打手之流。 他們也認得梁三水,並未盤問直接放行。 往裡麵去,是較為開闊的前院。 一個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百無聊賴,正埋頭打著瞌睡。 “清哥,昨日說好的事兒,該辦了。” 梁三水輕輕叩動桌麵,叫醒八字胡。 有他作保,加上銀錢開道。 白啟的換冊改戶相當順利,沒有遇到任何刁難或者阻礙。 “天水府,義海郡,黑河縣,白啟,白家大郎;白明,白家二郎……因其有家有業,經由勘實核驗,皆脫漁民賤戶。” 八字胡取出魚鱗圖冊,仔細寫道。 “房契、地契、魚檔憑證……都要留一份保存。 再交五兩銀子,名冊、腰牌可以拿著,充當路引,方便進城。 好了,三水,咱可沒糊弄事兒。” 白啟將錄有名姓、來歷的紙張收進懷裡,再接過竹木製成的腰牌。 此物分量很輕,意義卻極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有了這樣東西,代表他和阿弟能來往黑河縣的各鄉村寨,以及踏入義海郡城。 放在龍庭十四府,大概就是算個“人”了。 “謝了。等年底交數,再請你吃酒。” 梁三水拱拱手,帶著白啟踏出堂口,笑問道: “阿七,感覺如何?” 白啟抖抖肩膀,好似脫去枷鎖: “渾身輕快,健步如飛,好得很!” 梁三水難得看到阿七開心地如此明顯,拍手叫道: “憑你打寶魚的本事,加上我這個管事,咱們定能有一番作為!” 兩人相視一笑,頗為快意。 …… …… 申時過半,白啟和梁三水回到東市鋪子。 也不知道是梁老頭的主意,還是誰的想法。 竟買來兩串鞭炮,掛在屋門口。 白啟才一出現,蝦頭就用線香點著,劈裡啪啦開始作響。 “七哥,恭喜啊!” “脫得賤戶身,以後想做啥都行!” “七哥真厲害,咱們東市好多年都沒打漁人能混出頭了!” “是啊,給咱們長臉了!” 眾多夥計、碼頭上忙完的力工,以及最能感同身受,同時也最為羨慕的打漁人,紛紛圍攏過來,送上祝賀的好話。 白啟眼神微微恍惚,他望過去,全是熱情洋溢的親善笑臉,不由暗自感慨: “白阿七快要餓死時,一碗米都難討到。 等成了白七哥,一句壞話也聽不見。 世道的冷暖,果然在於身份的貴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