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傍晚那晦暝的天色裡,阿德正倚在窗子邊抽煙。一輛仝車頂著黃昏在大馬路上前行。人行道上來往的人還有很多,全是些陌生的麵孔。秋風帶著涼意撩撥著銀杏樹上的黃葉。幾隻城市裡的白鴿在河岸邊的灘塗上,他們時而跳躍,時而羽翼翕張,看起來即將起飛,但在阿德泠然的目光注視中,它們又遽然合上翅膀,揚起小腦袋欹傾向一邊,仿佛在說:“我跟你開個玩笑。” 樟樹的落葉遮住了它腳下的樹篦子,幾個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孩正在那上麵鞠捧著落葉扔來扔去。兩三個提著超市大購物袋的路人步履蹣跚的在人行道上走。一位從公園的方向上來的推著嬰兒車的婦女在路燈處停了下來,隨即給孩子身上苫上了一塊避寒的棉布。路燈開始亮了,而黃昏最後的餘暉也開始從那擺在花店門口的馨香花束中一點點褪去。 阿德依舊倚在窗邊抽煙,他似乎對這一切沒了興趣。是時,天空中有幾顆若隱若現的星辰,也許是路燈太亮的緣故。但也因此,阿德的腦袋裡慢慢又浮現出那天夜裡在老家看見的也是最後一次看見的璀璨的銀河。 那是五月,在阿德和家人們料理完爺爺的後事後,哥哥和父親都要上班,便沒有在老家做過多的停留,但剛剛辭去電子廠工作的阿德眼下並沒有什麼事做,便提出要在老家住上幾天。由於白事擺席剩下的飯菜還有很多,父兄也不用擔心阿德會餓肚子,於是就同意了。哥哥最後驅車離去時,隻是囑咐阿德走時一定要將水表和電表的匝關上。 一個人留在老屋裡,阿德並沒有感到害怕,當下,他覺得沒有什麼比這些,比這棟青磚灰瓦的房子還要親切了。 坐在家裡那張老舊的扶手已經掉了一層漆的涼床上,阿德愔愔注視著掛在墻上的那個相框。那是個木製相框,相片用一層玻璃裱著,它的年月比阿德屁股下的涼床還要大。那其中記錄著阿德的父親高中畢業後去大連的大舅公那裡謀生時的一張照片,那是在海邊的公園裡照的,照片中父親西裝革履,半蹲著,右手撐在了膝蓋上,左腳的褲腿綰到膝蓋邊,左手扶著公園裡的一塊石頭,稚氣未脫的臉朝著前方微微仰起,前方兩三朵盛開的白玉蘭露出頭來,而背後是一望無垠的大海。 那時候的父親也是意氣風發。有時候阿德多麼希望父親從來不會遇見母親。但隨後,阿德卻把目光聚焦在了父母親的一張也是唯一一張合照上。照片的背景就是這幢老屋,母親抱著當時隻有一歲多的哥哥,父親挨著母親,兩口子在桃屋前都咧開嘴笑著。阿德覺得這張照片裡的老屋很新,桃門很新,楹聯很新,磚很新,就連故事裡的男女主角,都是嶄新的。 阿德看著照片裡這位身材纖瘦的母親,想了很久。 這其中還有一張是阿德和哥哥的合照。阿德清楚的記得那是在暑假裡的一天下午。當時有一個穿著很時髦、留著長發的男子前來,胸前掛著個相機。在和爺爺婆婆商量好價錢後,便給兄弟倆安排在了老屋旁一處長得十分蔥鬱的芋頭地前麵。照片裡阿德的一個舉動,讓婆婆每次看到照片都要哈哈大笑。由於那時的阿德是第一次看見相機,他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動,能動的範圍有多大,以至於當那位長頭發的攝影師給他們哥倆擺好照型後,阿德屁股有些癢便用手去扣,而恰好這時,一個閃光記錄下了阿德這個很“臭”的瞬間。 照片並沒有多少,農村人那個年代也不會經常花錢去照相館裡照相。如果不是之後的數碼快照興起,一些鎮上的有想法的跑到農村來,拉著一臺二手打印機,在剛剛通了公路的村子之間吆喝,阿德的婆婆爺爺也跟著熱鬧在簇擁的人堆裡看了又看,當他們聽說一張隻要十塊錢時,便決定照上兩張。而這兩張照片,也是兩位老人打算用作以後殯天時的遺像。 阿德看著那張單獨掛在墻上的放大了的爺爺的照片,他留意了一下上麵攝影的日期。時間並不算遠,那時阿德正在讀高二。他開始想象起他們老兩口在這一天度過了怎樣的日子,做著什麼事。要喂豬吃食的奶奶在灶邊被火光照耀著她滿是皺紋的的臉頰,笑盈盈的同爺爺講這豬今年要長多肥多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爺爺則一邊責斥著婆婆老了,打半天火都打不著,另一邊忙著將紅薯切成塊往大鍋裡倒,然後在上麵鋪上一層薄膜。當豬食熟了,爺爺還拿起一塊嘗了嘗,婆婆肯定會說:不要臉喲,豬的你也搶,羞······當二老做完這一切後,照相的喇叭在村子裡響開了,於是在門口眺望村頭的爺爺,在住在老屋後頭嶺上的李爺爺的挑唆下,鎖上房門,拉著婆婆去一探究竟······ 阿德的眼眶開始紅潤了。想起以前,尤其是爺爺奶奶時,他總有流不完的淚。他的枕頭,並沒有用來承接美夢,而是用來枕乾那數不清的黑暗的夜裡,那無聲倒灌出來的思念的湖水。 阿德並沒有再繼續看相片。他起身將電熱壺摻上水,通上電源,然後拿著手機出了門去,他想去爺爺的墳塋上看看。老爺子葬的地方離老屋不遠,推開門來到庭院裡,沿著左手邊的一條小路向下走約五十米,那裡是一處阿德家的自留地。 阿德立在庭院裡,他聽見村子裡的狗還在叫著,遠方的燈也還亮著。向墳塋的方向上看去,白色的花圈在夜色裡也清晰可見它的輪廓。他打開手機電筒,拾起庭院裡的一橛木棍,便朝著那白色輪廓處走去。阿德來到墳塋旁,看了看香蠟是不是已經燃完,隨後又用那橛木棍在紙錢的灰燼中撬了撬,確定了沒有火星子。 阿德並沒有很快離去,他在墳塋前坐了下來,背抵著一塊石礅。此時,村子裡的狗依舊在叫著,遠方的燈光卻漸漸地看不見了。黑暗中,他久久地盯著碑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