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回憶的敵人。 當阿德從他所在的城市的工業區轉十八路公交車去火車站時,他能明顯覺得這座城市與他剛來之時不一樣了。出工業區的第一個站臺上,已經立了一塊醒目的電子屏,屏幕上,廣告與公交車的實時信息交替轉換著。而離那個站臺不遠處的公園裡,在其入口處,新添了幾尊人物雕塑,那些雕塑的形態各一——穿著西裝,容光煥發的職場精英;手握扳手,豪氣乾雲的機修工人;戴著太陽帽,裊娜多姿的都市靚女······似乎這座城市想要告訴那些遠走他鄉的腳,這裡不會再讓你們無處安放。當公交車再經過一座購物中心時,下一站便是火車站了。阿德透過車窗望向購物中心前方的廣場上,人們魚貫地經過那裡,檀郎謝女,老嫗孩童,每一件衣服都沒有雷同。幾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在廣場的一隅裡盤膝而坐,其中一位戴著貝雷帽,正擺弄著麵前的滑板。幾塊市政施工的牌子放在離那些女孩十來米遠的地方,它們後麵圍起來的一大片警示區域內,原來的方形瓷磚已經被全部取下,而看起來更精美的菱形瓷磚還未來得及墁,一摞摞地零散分布在上麵。翻過廣場盡頭的階梯,原來十分醒目的一塊紅色招牌被撤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典雅黑背景中間寫著一個“喰”字的招牌。那是做什麼的呢? 當阿德在一陣令人垂涎生津的孜然烤肉味中回過神來時,公交車已經停了。阿德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擺放在烤架上的肉串。在那麵前的人堆裡,兩對情侶手挽手地站在了最前麵。而有幾位“可憐蟲”,他們正從後麵的隊伍裡,投去羨慕的目光。阿德從不會一個人去光顧諸如奶茶烤肉這類的飲食店,因為站在人群裡孤零零地他,那種感受無異於獨自一人去電影院看了一場兩分鐘的電影。也許除了他,沒有人會在乎故事的結局。 愛,真好。 當阿德抵達火車站時,時間剛好是中午。就在他想著先進站買桶泡麵果腹時,入口處扽著的一塊告示牌卻攔住了去路,隻見那上麵寫著: 火車站南麵廣場正在重新規劃施工,在南廣場乘車的旅客,請轉到北廣場乘車。由此給您造成的不便,煩請諒解。 二零一八年九月二十一號 沒有辦法,阿德隻得提拉著他的赭色行李箱,沿著南麵廣場的過道下到一旁的馬路上,再穿過斑馬線,去到馬路另一側的站臺坐上了十一路公交車。 “這座城市似乎什麼都是新的,什麼都不會老去,就連你們也不願意老去。”阿德望著火車站外麵人行道上種植的一排排梧桐心裡有些不怏。如果沒有金黃的落葉在餘暉中飄蕩,來年的秋天,風應該是不會從遙遠的海岸邊吹回故鄉了。 為了奔赴故鄉的秋天,也為了在中秋能與爺爺一起團圓,阿德懷著一種年少時讀《故都的秋》的心情,在明媚的晨曦中出發,踩著歡快的步子,跨越大半個中國,在第二天的夜晚,中秋的前一天,終於是坐到了那長途客運站對麵的長椅上。阿德從行李箱裡取出了厚衣物,蓋在身上,故鄉所在的城市已經很明顯可以感受到涼意了。這個時候,燈光也暗了下來,阿德便也多出幾個朋友,有幾顆星星跳出了黑暗出現在阿德睢盱的視線裡。他就那樣安靜地注視著他們,為什麼人們總喜歡仰望星空呢?難不成邈遠的時代,最初的那些生物是根據星星的模樣一點點演化而來?是吧,每個人都與之對應天空中的一顆星。最後,阿德影影綽綽的聽見身後馬路上響起一陣發動機的聲音,隨後就在這咿唔聲中睡了過去。 當阿德醒來時,對麵的客運站剛好開門了。此時,天剛蒙蒙亮。阿德先睡眼惺愡地在椅子上伸了伸懶腰,緩了緩神,然後起身將那件厚衣服裝進行李箱便徑直穿過馬路朝售票廳走去。 此時的大廳裡已經有七八位旅客站在售票廳窗口前了,隻是售票員的座位還空著。大概十分鐘過後,一位身材微胖戴著眼鏡的中年女人推開售票廳裡麵的一扇門進來了。隻見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問第一個人:“去哪裡啊?” “金石。”一個很渾厚的聲音在售票廳裡響了起來。聽到金石這個地名,阿德有意地側著身子從後麵望了一眼。那名男子穿著栲膠鞋,著一條迷彩褲,上半身披著一件發黃的舊夾克。他雙手倚在售票廳窗口的臺子上,任憑腳底的一個黑色帆布包的背帶滑落在地上,欹傾著頭向售票員詢問著: “啊,十點啊,還有沒有早一點的?” 最後,那名男子躊躇地拿著車票在售票廳裡晃悠了一陣,才下到候車室去。 輪到阿德時,也許是剛剛才遊沐於故鄉的空氣中,阿德有些興奮,抑或是擔心隔著玻璃害怕那售票員聽不清,因此略微提高了聲調: “我去木屲!” 那售票員白了阿德一眼。也許是瞌睡睡醒了。 “啊,十點啊,還有沒有早一點的?” 最後,阿德躊躇地拿著車票在售票廳裡晃悠了更長時間,才下到候車室去。 因為木屲鎮距縣城隻有三十公裡的路程,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因此阿德估摸著還來得及趕上家裡的午飯。於是他在候車室裡坐定,先給爺爺打了電話,隨後他又給碰巧今天值班不能回去的在醫院工作的哥哥打了電話,報告了自己的行程。然後,他覺得有些口乾,便去到一旁的小賣部裡買了一瓶礦泉水。他不準備吃早飯,他想把全部的味覺儲存起來,好在回到家時將他們全部釋放,大快朵頤。爺爺肯定今天一早就去到集市上,買了他最愛吃的荷葉雞和板鴨,還切了半斤牛肉,此刻,他應該正坐在火爐旁,盯著爐子上正燉著的土雞。阿德這樣想著。 候車室裡的旅客漸漸多了起來。從各個角落發出的聲音在候車室的頭頂聚攏,合成一股更洪亮的聲音不斷沖擊著人的鼓膜。在這喤聒中,阿德看了看時間,又覷了一眼檢票口,那上麵的顯示屏上還遲遲沒有亮起那個地名。不過已經有人排起了隊,阿德見狀,也拖著行李箱站在了這隊伍的最後麵。幾分鐘後,檢票口柵欄上的鎖鏈鬆開時撞擊到鐵欄桿發出的呯當聲從前方傳了過來,那久違的地名也隨之在故鄉人的眼中亮了起來,隊伍開始緩慢地朝著前方蠕動著。 客車駛出站臺時,阿德又看了看時間。“十點十五分,還不算晚。” 這時,曨嚨地晨曦早已被頭頂的驕陽所代替。客車隻在小城裡短暫地行駛了一會兒,然後穿過一條被濃蔭覆蓋的街,爬上一個斜坡,便來到通往小鎮的公路上。 對於阿德來說,這也是一輛通往秋天的客車。 隨著客車行駛裡程的增多,外麵的秋景也多了起來。阿德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十分愜意地欣賞著故鄉久違地秋天。他不願意在此時睡去,因為怕僅僅就是一閉眼的當兒,就會讓他錯過一個美景。道路的兩邊,高大的白楊樹一路延伸了幾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它們泛黃的樹葉在秋風中颯颯價動著,偶爾它們也將樾蔭伸進了車內,仿佛是在藉此撫慰著這些從遠方歸來的遊子身上的傷痕。當客車離開白楊的樾蔭駛向深山時,又緊接著會穿行在由古柏的旆旆細葉織成的陰影裡。每次經過這裡時,阿德都會朝那陰影深處看去,因為阿德總會想起從一位老人那裡聽來的一個傳聞說這裡死過人。不過,客車很快就穿過了那片陰影。現在阿德的視線裡,盛放著漫山遍野的雛菊,山薊,幾叢秋荻也在秋風中輕輕搖蕩它的尾巴。矗立在山罅處的一棵梧桐,在陽光中,正將思念的信物緩緩遞交在秋的手上。而不遠處的一棵合歡樹,竟還沒有開始老去,它枝葉間縋著的朔果,還沒有表現出成熟的跡象來。 逾過這座山,車輛駛進一片坦途。一條小河跟著車輛一道朝著南邊跑。那河的兩岸有百畝稻田,此時,都隻剩下稻穰光溜溜地杵在那裡。那條小河再往前走著,就會碰到一戶人家,那戶人家在河床上種著兩三叢竹子,那竹子長得好極了,從客車裡遠遠望去,那戶人家的整個庭院,都被包裹在了被陽光照著的竹葉泛出的金黃的光暈中。 當車輛駛上一座拱橋時,便要與那河水分道揚鑣了。阿德望著矗立在橋堍上的一塊路牌,上麵寫著:金石。每每看到這兩個字,阿德的心中都會升騰起一份歉意和感激之情。他無奈地望著眼前即將消失的河水,在車輛的急行中,在光與影的不斷變換中,更在客車發動機那單調的轟鳴聲裡。一些人物的身影,從阿德那一片快要乾涸的心田深處,慢慢浮出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