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隆大教堂的鐘聲敲響前,格裡安·佐默有兩件事要做。 第一件,準備旅店錢。 第二件,去殺個人。 介於他生性善良,看不得錢財經常流轉於各種錢包,居無定所,所以他認為,自己應該先去把人殺了。 他翻身下床,站在落地鏡前整理儀表。 襯衫平整,沒什麼褶皺,隻是右臂上方的布料有少許破損,乾脆的邊緣一看就是匕首劃破的。但無妨,深棕色的短西裝一穿,誰也瞧不見那。配上深棕半筒靴,修身的西裝長褲,根本不像個會在下城區出現的人。 格裡安望著鏡中的自己,單手插兜,很滿意。 要是有頂帽子就更好了。 “沒錢了啊。” 煙盒裡沒剩什麼,就這幾根,還是他從別人那搶來的劣質香煙。 “呼……真難抽。今晚再不乾票大的,我連蘋果白蘭地都喝不起了。” 帶著苦惱,格裡安揮手撣去左輪手槍上的臟東西,套上淺咖色的風衣,正式做好了工作前的準備。 他輕手輕腳拉開房門,探頭左右看了看。 走廊裡幾乎無光,樓梯附近的煤油燈暗得不行,估計再過一會兒,二樓會陷入絕對的黑暗。 與樓外的巷子一樣。 這正合格裡安的心意。 他穿過這條黑黢黢的走廊,在一扇擺放了三雙鞋房門外,聽到有人在呻吟,很克製。 路過旅店老板的房間時,他特意停下,輕手輕腳掀開報箱,不料還是發出了“咣當”的鐵皮聲,幸好,無人在意,於是他快速從中拿走了今晚的報紙,向樓下走去。 “反正你也不看,又不認識幾個單詞,剛好借我看看。” 格裡安深深吸了口香煙,一動不動站在巷子裡,仰著頭,像是在等待什麼,又像是在透過茫茫黑夜尋找所懷念的故鄉。 是的,他是個穿越者。 不過他沒獲得什麼原主的記憶。 有關這邊的事大多是他自己摸索出來的。 殖民統治、工業革命等大事件正在發生。蒸汽機、左輪手槍、自行車也已出世,這些物件與大事件出現的時間順序雖與地球稍有不同,但總的來說,跟十八世紀中葉的歐洲差不了太多。 習慣了高科技生活的人很難適應。 穿越後將近八個月的時光中,他已經從驚慌、恐懼、迷茫等情緒中抽離了出來,漸漸放下了回去的執念,認真對待起新的環境與生活。其實也不能說放下了,尋找回家的方法至少得等手上有了足夠的資本。 可現在他連火柴都隻剩半盒了。 更別提研究怎麼回家。 “窮啊。幸好還沒窮到去撿撿煙屁股抽的地步。” 他掏出火柴盒,小心翼翼地彎下身軀,把報紙放在地上,單手劃開火柴,另一隻手遮住火焰,以擋住東邊吹來的風。 橙黃的暖光頓時亮起,圍繞火柴梗快速向下挪移,把報紙照得灰中泛紅。 《科隆日報》 《食心狂魔再現,此次遇害兩人》 或許是因為這火柴也是從別人身上借來的,格裡安剛看完標題,它就熄滅了,劣質無比。 “又死了兩個,算上之前登報的,一共死了五個。” 事實上,死者遠不止五個。 根據科隆警察廳的泄露的消息,食心狂魔從去年開始就在作案,受害者累計超過三十人,死者的心臟全部丟失,有的還會丟失其他器官,腎臟尤為多。 按理說,這麼大的事,科隆警察廳應該好好查一查。 但現實是,整個科隆警察廳隻派出了兩個警員負責此事,負責的項目也很常規,登記死者姓名,帶走死者屍體。 然後……沒有然後了。 沒反手把屍體賣給醫學院就不錯了。 “我們科隆警察廳都讓人去登記了,還想怎麼樣!反正也沒多少人在意這種事!查這種發生在下城區的事吃力不討好,誰願意乾啊。” 這話是格裡安親耳從一個警員那聽到的。 格裡安撿起報紙,隨意揉成一團向後扔去,早就忘了這報紙是借來的。 “哦天哪。” 報紙剛一脫手,他就後悔了。 他忘了先拿報紙擦擦鞋子再扔了。 靴子上全是昨晚出門時被濺上的泥點。下城區這鬼地方,房子就好似建造在臭水溝裡,揮之不去的煙味、汗味和腥味混雜,令人作嘔。 走在這兒,每一腳下去都提心吊膽,總有幾個石板進行了叛變,它們潛伏在任何石板路上,會突然給行人一個臭水大淋浴。等人走了,它們才會回到原來的狀態,再次完美融入正常的牢固石板,等待下一位受害者。 剛想去撿回報紙,一輛馬車停在格裡安麵前。 “朋友,晚上好。” 馬車夫看著格裡安,麵帶微笑。 他發現格裡安的氣質很不一樣,即便在光線暗淡的深夜,憑借那挺胸抬頭又有些隨意的站姿,就知道格裡安肯定有點錢。 “您怎麼大晚上站在這裡?是在等人嗎,還是在等馬車?如果是等馬車的話,這附近應該隻有我一個人還在工作了,您要坐車嗎?” “確實有這種想法。” 格裡安走上前,遞出火柴盒,把空了一半的內盒展示出來。 “但您看,我窮得隻能買得起這種火柴了。” “沒關係,您說說您想去哪,要是順路的話,我可以免費帶您過去。” “真的?” 格裡安眼睛一亮,有些難以置信。 如果不是香煙剩得不多,他肯定會慷慨送出去一根,跟車夫一同在黑夜裡吞雲吐霧。 掃了眼馬車的特征及其編號,他沒有猶豫上了車,拍拍座位上的塵土,選了個舒服的姿勢坐下,一條腿搭在對麵的座椅上。 “我想去墻花,您知道在哪吧?就是那個周圍全是混混的、建在地下的酒館。您要是願意免費送我的話,我感激不盡。” “墻花?我的確會路過那,不過您去那做什麼,那裡可不安全。” “我想去當街頭混混。”格裡安回答。 鞭聲一響,窗外的一切向後挪動,越來越快,帶動窗簾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樹、雨棚、房子的影子輪番闖入車廂,把車廂內分割成幽暗朦朧的碎塊。 兩側都是最多三層的房子,生銹的廢鐵和木架子橫擺在地上,偶爾有剛從工廠下班的行人從身邊經過,悄無聲息。 “您看起來可當不成混混,白凈、好看、優雅,誰家混混是像您這樣的?您更適合去科隆警察廳工作。” “去當警察?我一時間竟聽不出您是在罵我,還是在誇我了。” 科隆警察廳在下城區的名聲可不好,整天隻會在這兒攪和大家的生意,擠壓生存空間,驅趕在這呆了幾十年的流浪漢,心情不好時候還會使用武力。 格裡安相信,比起食心狂魔受到製裁,大家更希望科隆警察廳原地解散。 “對了,”格裡安眼底滿是車夫的背影,“您一個人拉車不怕遇到食心狂魔嗎?我看報紙上寫,那家夥又殺了兩個人。” “一個人的話也有點怕。但我相信我足夠幸運,不像那些倒黴蛋。您認為您自己是倒黴蛋嗎?” “當然不——” 砰! 突然,格裡安一條腿搭著的座位上揚,一個身材瘦小的人從中迅速爬出,動作極快,像是受過訓練的雜技演員。 隻是一個眨眼的功夫,那小矮人的手中多出把鋒利的匕首,朝格裡安的脖頸紮去。 迅速狠戾。 噗呲—— “解決他!” 車夫高喊。他在看到格裡安的那刻時,本是想賺筆大的,這種穿著講究的人總是很慷慨,可以饒過一命。 未曾想這黑發小子是個窮光蛋,也就身上的衣服能值點錢。 “速戰速決!乾完這票我們馬上就能跟魔鬼做交換了!” 啪!啪!啪! 鞭響聲狂風驟雨般響起,受驚的馬匹瘋了似的狂奔,越過石橋,撞翻路邊的雜物。車夫的帽子更是被直接吹落,腦袋那兩根毛飄啊飄啊。 “媽的。” 車夫暗罵,卻無法停車。 任憑帽子一蹦一跳、咕嚕嚕地追隨馬車,直至停下。 咣當——咣當——車廂左右劇烈搖晃,隨時能使馬車側翻,坐在前麵的車夫也能感覺到,危險得很。 “快點,你好搞定沒有!” “搞定了。” “那就——你——” 就在車夫剛意識到那聲音不是從同伴嘴裡發出來的時候,他隻覺一個堅硬的金屬管頂住了後腦勺,耳邊還有熱氣傳出。 “先生,您平時愛讀書嗎?別停下,繼續開您的車,不,駕駛。” 格裡安的聲音輕顫,聲調隨之拔高。 他輕鬆反殺了座椅下的小矮子,也不算那麼輕鬆,小矮子還挺厲害的。這麼久才過來,純粹是從車廂到駕駛位有些麻煩。 哢噠—— 格裡安試著按扳機,看到車夫下意識的一抖,頓時興奮地每個單詞尾音都在上挑。 與他飽含情感的聲音相伴的,是馬蹄越來越混亂的步伐。 “聽我說,有一本書我很喜歡。雖然那本書是我在青年時期讀過後就再沒看過。” 邊說,他邊目視前方,思考要讓馬車行去哪裡,方便他拿賞金。 “前麵那個路口右轉。不想死就往沒人的地方走。別想著跟我一起死。我不怕,但您怕。” 這話化作寒氣,湧上車夫心頭。他殺了很多人,但若是遇上真瘋子,還是膽怯地不行。 畢竟他隻是想從魔鬼那得到力量,但還沒得到。他堅信,如果自己已經獲得了力量,此刻絕對不會害怕這小子。 “我剛才突然想起那本書裡的一句話,很符合當下。繼續向前,別停。” 格裡安手指下壓,愉悅到想吹口哨。 他根本沒注意車夫說了什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 “看您那慫樣,您不會以為跟魔鬼做了交易您就能變成一代梟雄了吧?魔鬼絕對會把您耍得團團轉。 “相信我,就算您已經跟魔鬼完成了交易,也還得變成我兜裡的賞金。嗬。不過我還是謝謝您,大晚上的送了我份大禮。” 這時,合適的殺人地點到了。 “今天天氣真不錯啊。”格裡安的語調歸於平常,像是在嘮家常。 “再見。” 隨著他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子彈貫穿車夫的頭顱,馬車徹底失去最後的掌控,象征權威的馬鞭飛出,向右側倒去,再無挽回之勢。 泥水四濺,塵土飛揚,車體散列,馬匹哀嚎,仍在滾動的車輪義無反顧沖向遠處的黑暗,一去不返。 格裡安早有準備,在馬車撞向街邊廢棄建築前,反方向一躍,翻滾落地,用雙臂護住腦袋,最大程度減少創傷。 不知翻滾了多少圈,他在距離馬車不處停了下來。 “有點疼啊。” 格裡安起身,先是確定了煙盒還在身上,才脫掉濕噠噠的風衣,拿在手裡。 泥水順著他柔順的黑發向下流淌,他低下頭,看了眼蹭破皮的掌心。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豁,幸好是右手。” 作為經常要接任務的維持生計的黑戶,他可不希望自己的慣用手出現傷口。因此每次他都讓可憐的右臂承擔下一切。 轉過身,四周仍然是空洞洞的,樹的虛影左右搖曳,把那黑變得更強烈了。馬車積木似的七零八落,其中埋葬了兩個人類。 兩個想跟魔鬼做交易的人類。 兩坨即將變成賞金的屍體。 至於馬匹,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格裡安走過去,隨意一笑,蹭去臉上的泥水,從七扭八歪的板子下拽出車夫和小矮子的軀體。 一塊嚼煙扔進嘴裡,他邊咀嚼邊自語道: “把頭拿回去就行了,屍體就放這吧。反正這邊都是廢棄區域。” 他左手拿刀,印有標簽的那麵朝向手心,順利割下二人的頭顱,用風衣當包裹布,把兩顆頭嚴嚴實實包住。 做好這一切,格裡安伸了個懶腰,想了想,還是決定放把火燒掉馬車。 烈火驟現。 火焰周圍的空氣並不均勻。 光在其中經過幾次折射,各種事物均呈現出波動性。這種波動與水中倒影不同,水中的是整體在波動,而火焰周圍的,隻有輪廓在變化,十分夢幻。 “真暖和啊。” 他喃喃自語,借火焰點了根煙,但沒抽上,因為嘴裡還有嚼煙。 眺望高空的圓月,凝視了好一陣子後,他嘴唇微動,默念起那句他想起來、符合當下環境、卻沒跟車夫說的話—— 隻見他昂首挺胸,蔑視地獄,藐視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