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條走廊,我不想走過的那短短幾十米裡,身體和意識必須浸泡在裡麵。我丈人仰坐在身邊,渾身泥水;我姐夫坐在地上,滿身汙濁;小鄭背向我們,臟水從他的衣服淌到了地上;陸美英來的時候,老馬經過我們的身邊,隔著老彭奮力去打小鄭,哪怕老彭抱著他,幾個耳光還是不管不顧的抽上去,脆響在走廊裡人們的感受上回響如水漂或者漣漪。 小鄭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是在等著老馬。才幾下,老彭抱著的老馬身不由己的往下出溜,倆人一起臥倒一旁……到今天為止,我還是把整個事件組織不到一起,每次不由自主的想起,是些聯係不起來的細節。地上的剪刀,塑料袋裡羊肉卷,被風吹跑的傘,說不清楚顏色的泥水,往返在中國南北路上的她,還有那一聲響。我沒聽過放槍,電影裡那種爆豆般的動靜或者點射的清脆,和這個都很不一樣。就是個炮仗的聲音,而且是那種劣質的無力感,比我結婚時的那些差得多。而就是那平庸的動靜兒,死亡隨之確切降臨,客觀的無可挽回。今天,如果大市場還沒被拆掉的話,別說記得什麼了,就是走路我也會繞開遠遠的,願此生不再經過。而痕跡痕跡消失就是這樣,那裡仿佛有種子,能長出森林般的小區。 她的凍瘡,從四處透風的黃海大轎子到尼奧普蘭,那是給她對這座城厭棄的又一個痕跡。但還是要一再來到此處,被命運支配著循環下去。我們本來沒有關係,餘生應該沒有關係,偶遇隻是本該為當日加演的不堪橋段。我很想知道她叫什麼,就是想不起來,且因此慶幸。 幾十年,一聲槍響,許多人。 那一剪刀輕鬆從肋骨縫裡進去,紮破了肝臟,小馬就這樣死了。救護車來的時候他就已經走了,身上覆蓋著一層雪花,手死死的握著槍,一輩子都不曾真槍實彈的除暴安良。他的哥哥小馬留著口水,見到兄弟的時候,是個準備入土的骨灰盒,上麵的肖像仍舊意氣風發。那天,老彭看著小馬的口水,拿出紙想給他擦,卻先給自己擦眼淚。小馬搖著頭,磕磕巴巴的說:玉,玉明啥,時候,回來,慫,穿我,我地,鞋呢…… 李青山,或是李麥青,一起死了。一槍直中心臟,幾秒時間,他的腦海裡就沒有這個世界以及所有念想。一分鐘左右的抽搐,不過是靈魂在掙脫肉體的彷徨,最後慌張了一下,隻有飛升,如同遲來的歡愉,灰燼都沒有。他和小山,我的另一個外甥,在一塊墓碑下麵,不遠的鄰居當中,我姐會看著他們,就等我姐夫了。陸美英當著我的麵,對著還隻有“李小山”的墓碑,放聲痛哭。那一年,是那時還叫李麥青的李青山和她一起,一磚沒有擊中石建群,另一磚開了個武警戰士。 不過正因為無法擺脫的緣分,楊桂英懷孕了,不知道是男是女,她在裡麵說了該說的之後,剩下就是一天天的等。到天暖和的時候,李仁義的孫子或者孫女應該就出生了,那時她再走。一槍驚飛半山的鳥,通天寺的鐘鼓依舊晨昏不息,蟬鳴與蛙聲,那一顆子彈無非是一支響箭,告訴李青山她終於上路。去找他,比義烏要遠,無論是哪兒都不再分開。楊桂英留了話,不跟李青山埋在一塊兒,把她的骨灰一起攘了,河邊或者陰溝,隨便哪裡。 小鄭記大過,領導讓他選一個派出所去報到,他幾乎一直沉默著。現在誰跟他說什麼他基本都行。任何一個所裡的所長跟他說話都變得很困難,但是選擇一個合適的姿態,還得看交情。這個人的公事不需要你指導,資歷又那麼瓷實,可就這麼點兒背。運氣的棄兒,身上沒有可憐,就剩下晦氣了吧。所長們不是討厭他,而是忌憚他身上明顯瘮人的感覺。小鄭就那麼等著,刑警隊繼續給他發工資,他又不屬於刑警隊。新隊長呂智軍每次見了先拍肩膀發煙,隊上每個人見了小鄭都先立正,怪異的擰巴。 曾經有人見過小鄭被從老馬家趕出來,和老彭一塊兒被推出來,倒在地上,裡麵也沒出來人扶。酒碎了,路上的味道一風過後就沒了。 我丈人總叫他去吃飯,他有時來,有時沒原因就不去了。見了我們,還是那麼客氣,不是生分,就是客氣,我們之間沒話了。再也看不出他的心事來了,跟他說什麼他隻是嗯嗯的,並不勉強忍耐著什麼。陸美英見了他總想說點什麼,就是說不出來。 不久後,他反應過來些事情,去問DNA比對的結果,知道排除了李青山的嫌疑以後,很久沒有說話,在辦公室坐了整整一夜。那柄榔頭上的指紋不是李青山的,但還不知道是誰的。如果那個人還沒找到,就成了他記憶的骨刺,紮著心,也是他的一口氣,能頂著人活下去。不找到,小鄭就還是小鄭,就還是身上有個槍眼兒的警察。而沒有人同意讓他查下去,領導明確說對他的精神狀態不放心。 許多人都見過他在四層走廊裡等領導,在會議室外麵等領導。有一次,他在公安局門口攔住局長的車。沒人相信小鄭去就是為了繼續查下去,都覺得他受了刺激。當年挨那一槍他成了警察,現在一槍打死了一個處於嫌疑階段的人,人是會崩潰的。有一次老彭跟老陸說起這些,說著說著,老淚縱橫,我丈人站起來讓他走:滾錘子!國棟要人可憐?這之後,找領導的就是小鄭老陸和老彭。分局領導有些懵,這什麼意思,麵子?不服氣?把公安局當啥了?但又怎麼說呢,這是為案子,目前仍舊是懸案,停滯不前。後來把呂智軍叫來,問怎麼辦。當所長的時候他算是小鄭的朋友,但他擔心小鄭不是別的,是如何處置自己當下狀態的問題。囿於一個案子的規律,人的思維能力總是有限的,必須換個思路才行。人不行,就得換。 小鄭認真的看著呂隊長,站起來出去了。領導明白,小鄭精神上沒毛病,心理上有問題,如果不讓他查,他就完了。領導就是沒有想到,老陸和老彭這樣心長,為了一個旁姓他人來求人,還是為查案。於是呂智軍站在領導一旁沉默了片刻,說:如果出了問題,你把我開除了吧。 你看看,越說越來了,鄭國棟是板正,可至於嗎?最後隻能這樣了,小鄭算某派出所借調人員,不能碰槍,原則上暫不參與其他案件的偵破。那間辦公室裡,小馬的桌子誰也不準動。小鄭進去一呆就是一天,看著太陽高了以後,等著星星升起。小馬曾經在地上煞有介事的走來踱去,言之鑿鑿,風華正茂已成塵泥。小鄭坐在這裡根本沒辦法想什麼案子,就是等著小馬,想再跟他說點什麼,幫幫腔,或者一起吃盒飯。不能伸手,屋子裡的光線穿過的都是縈繞不去的舊時光。他什麼時間才能回來,沒有塵埃落定,就舍得這樣一去不回嗎? 昨天,分明還在如今的河流裡踟躕。今天得放下些什麼,才能再撿起來些什麼,為此才要上路,上路就要掙脫羈絆。 萬花筒的真兇始終沒找到,還是隊裡的一號案件。呂智軍除了日常工作以外,成為一個對應物,言語的對象,被擬定為小馬,聽小鄭說,給他倒水。更多的時間裡小鄭隻一個人待著,辦公室,路上,家裡。跟我們吃飯的時候,就是支應著,也像是自己一個人吃。我丈人看著小鄭的時候,等著他說些什麼,而他已經不想跟誰商量什麼了。 老陸也去過老馬家,覺得自己是自己,小鄭是小鄭,老馬除了沒話以外,並沒有什麼變化。小馬在屋子裡踉踉蹌蹌的走著,到門口,坐在凳子上曬太陽,強掙紮著要站起來,試著用意識控製著自己的身體,可就是起不來,需要母親來扶。站一會兒,又坐下,再掙紮。他也沒有話,是怕說的磕巴,說的一串口水。老馬看著他,又看看老陸,一點兒也沒有絕望的感覺,反而微笑著點了根煙。那不是自嘲,也不是無奈,就是父親看著自己幼年的孩子,喜悅而又疲憊。老陸走時,聽見小馬說:叫,我鄭,哥,不急,我想,不起,來,了,叔,緩緩地。 出了那條街,老陸坐在路邊,看路上的人笑鬧喧嘩著,感覺怎麼都理解不了。光天化日,前因後果都無從說起,而自己現在坐在這裡,像是無依無靠的恓惶。而眼看著有些事情還懸在未知的無盡之中,他無能為力,且無法自拔。老陸一直走到大市場邊上,一直走進李仁義的門臉兒裡,想看看自己和小鄭到底虧欠了什麼。日子不能這麼過。春風再冷,連翹也黃了。 李仁義比過去邋遢了,桌子上地上都是吃完的碗、擦過的紙,他坐在沒客人的間隙裡抽煙。看著老陸進來,就像看著任何一個客人一樣,隻是不再起身。 咋吃? 不吃,坐一會兒。 …… 不是你老大。 …… 還沒完。 不要緊了。 還得查。 不要緊。 那尋你來,能行不。 人都歿了。 人還要活呢。 有啥區別。 你得等著娃。 等。 老陸走的時候,李仁義又在下麵。隔著玻璃,他們對視了一眼,就像那天在雪地裡。那天是不解,不明白;現在,他們覺著對方都少了許多東西,從身體到精神,有些缺乏理由的存在著,無奈又無辜。老陸轉身到老王的店門口,他看到老陸眼神一灰,硬生生別過頭。他想到大市場裡買點什麼回去,隔著一條馬路,就覺得很遠很遠了,算了,回。 我想不清楚的事情一般就放下了,不願意記得的,也可以忽視。雪和血的那種刺激,遠沒有看著陸美英哭、我丈人呆坐、小鄭自顧自那麼更讓我失落。日子在幾分鐘就過成這個樣子,而之前的淤積我懵然無知。知道又能怎樣,人命關天,是人做事還是事弄人,我不覺得誰想明白了。也許李青山當年是喜歡陸美英的,才生猛的跟著扔那一磚吧,而以後真空的歲月,這些煙消雲散遁於無形,重現頓成永別。陸美英的難過可能不是因為回憶,是因為往昔成為災難,必須無端端去領受的身不由己。從頭算,小鄭會認為自己折了我丈人,馬家兄弟折在手裡,又結果了李青山,如果這些事情因果循環也罷,但是不然,懸而未決之時,人就沒了,人沒了,事情還有什麼意義,他還不得不繼續為了人命繼續進入這漩渦裡,還要繼續,摸著黑走。我敬佩小鄭,以我的方式理解他,而不去接近。 我丈人明顯的老了,還是那麼愛做些什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手有些不準。老阿姨逗他的時候,他變得隻有敷衍的笑了,弄得對方很尷尬,把他按著坐下一通開導。他笑笑,過去有些話說不出來了,跟這個世界的親切沒了。他跟我還是那樣,因為過去話就不多,也不顯得少了多少。我們心裡都清楚,這種沮喪的感覺會持續下去,隻能假設等我們被時間消弭掉一些記憶,恩賜一些忘懷,我們的生活還會暫且像過去那樣,或者換一種活法。他去老馬家,是為了小鄭,去我姐夫那裡也是。他明白自己無能為力,還是慣性的徒勞而為,這是他的秉性。繩捆索綁不需要掙脫,越使勁,怕是越勒越緊,有些繩子隻能用,看不見。我想起萬花筒、小馬、李青山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被纏繞為一束,獻祭何方神靈。我,他們,墓碑,本身就有不可拆解的聯係,越是無形,就越是牢固,沒有理由的澄明。死人和活人哦,你看少了誰,我24小時值班72小時休息,等著平安退休,或者就……我越來越能明白我媽的淡然,那不是與世無爭,而是早就無所謂了,不抵觸也不進取,從格爾木到槐穎,之前就是了。這輩子的生死早就不要緊了,也就輕省。 看一下你姐夫去不,就剩他了。我媽這麼說的時候,看著陸美英,拿出一個信封:這,小鄭他媽要給。 嗯,不提了吧。 那時,小鄭在辦公室裡坐著,看我進來的時候正在望著窗外,手裡拿著一些紙,無辜的被時間泛黃了。他看著我,沒有辦法一起看我和那些紙,往事瀠洄而來,除了些記憶什麼也沒有。天隻要灰突突的,就含著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