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醒一醒！” 　　慕言睜開眼睛從鋼絲床坐起，冰涼鋼管發出尖銳響聲，在空曠廠房久久回蕩。那聲音仿佛從遙遠的異次元空間傳來，重重地帶著蕭瑟寒意。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取下光子眼鏡，不停地揉搓太陽穴：“睡了多久？” 　　“兩個半小時吧。”心理醫生吳釵拿來兩瓶礦泉水，做夢總會口乾舌燥，慕言擰開瓶蓋，咕咚咕咚，猛喝幾大口水依然沒有解渴，嘴裡淡出個鳥來。這時，他想喝茶，碳酸飲料也行。 　　警察陳南星看著顯示器：“不對呀，夢裡起碼有兩個月。” 　　慕言解釋：“夢裡大腦運轉速度加快，一個月相當於現實世界一小時，時間差不多。” 　　“還真有‘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意思。” 　　“可不？玩家們一個晚上的時間，可以在‘英雄世界’裡好幾個月。” 　　“豈不變相地拉長了生命？” 　　“也不盡然！畢竟做夢消耗能量，影響睡眠質量。”吳釵說道。 　　“英雄世界”藝術層麵剛剛起步，技術層麵卻是突飛猛進！野心不小。除了操作鼠標、鍵盤的經典模式，還嘗試推出了沉浸模式，也就是嵌入式夢境遊戲。慕言使用賬號“錦城公子”，下線在夢立方實驗室醒來。 　　吳釵身穿白色女式西服，顯得特別乾練：“陳警官，平時您是否喜歡玩網絡遊戲？” 　　“網絡遊戲？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從來不玩電子遊戲。”陳南星人到中年接觸電腦幾乎不會，很多場合毫不避諱說自己就是科盲：“平時工作太忙！電腦都很少開。我的觀點，既然不會就不要動它。” 　　吳釵望著電腦顯示器呈現的夢境圖像，旁邊擺放反射器和分析器：“剛才的夢，我看到了。這款網絡遊戲使用了非常古典的武俠背景，直接焊接到了夢境。這樣的夢，對人體精神消耗極大！慕言怎麼樣，沒事兒吧？” 　　“頭疼！”慕言作為沉浸模式始作俑者，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這樣的精神消耗也吃不消，狠狠地敲打疼痛欲裂的大腦袋：“這裡有止痛片嗎？” 　　“當然，我是醫生嘛！”吳釵打開畫著紅色十字架的藥箱，將藥瓶裡的藍色藥片傾倒在蓋子裡：“這款遊戲目前在市麵上大火，流行於各家網吧。” 　　“謝謝！”慕言用礦泉水送服藥片。 　　陳南星站在家長的立場，以老年人的角度和思維方式緩緩地說：“現在的小孩子成天沉迷這樣的電子遊戲，上癮成癖。我看過電視相關報道，許多孩子玩遊戲到了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地步！離開電腦就喊無聊，一天不玩渾身不舒服，跟以前的人抽鴉片差不多，叫做什麼呢……那個說法……怎麼講？”他拍了拍腦門，一下子腦子短路。 　　吳釵替他說道：“電子海洛因。” 　　“對了，說得非常準確！”陳南星豎起拇指點贊：“孩子再長大一些，你去抓他手機，他甚至會動手打人！” 　　“情況確實非常嚴重！” 　　“我做宣傳工作的時候就同教育和文化部門的同誌多次溝通，決定采取必要措施解決這個問題。學校應該發展一些有益身心的戶外集體活動親近自然，讓孩子們遠離數碼產品，熱愛生活，積極健康！擁有不受電子媒介侵蝕的純真童年，畢竟真實世界更加有趣！” 　　“那是您的理解。”舅舅把無知當個性，慕言非常反感：“您是政治家，現實生活足夠充實，換作他人就不一定啦！尤其失意人隻能在虛擬世界尋求慰藉，滿足欲望。” 　　“失意並非沉迷的理由。”陳南星拿出香煙和火柴盒子，抽出一枝用手指夾住：“比如遊戲裡的那個‘梨花’。” 　　“為什麼特別關注這個帳號？”慕言好奇心泛濫。 　　“我們懷疑帳號主人同多年以前一樁縱火案有關。” 　　“縱火案？原來您是為了工作。” 　　“夢中潛意識自然流露會有很多線索，也是我們查案重要抓手。” 　　吳釵慣於深挖別人心理：“可否說說具體細節？” 　　“你也看到了，她很怕火！” 　　“原來煽風點火，你是有意為之！” 　　陳南星欲言又止，顯然需要保守工作秘密。 　　吳釵讀出了他的微表情，識趣地不再刨根問底：“希望對您有所幫助。” 　　“幫助很大！至少讓我確定，這個案子方向沒錯。”說到虛幻世界，陳南星再次想到夢境：“吳主任，你是一個有分析能力的人。我們回到最初的問題，網絡遊戲怎麼跑到夢裡去了？” 　　計算機專家慕言解釋：“自從無線網絡有了生化感應技術，人類大腦已經同計算機網絡連接，生物工程和計算機工程無縫銜接……這樣的情況經常發生，並不少見。” 　　“人類豈不是沒有隱私可言？” 　　“理論上來說的確這樣，所以應該加一道防火墻。” 　　“我是警察，這是我的工作，目前狀況不知道算不算職業病？”陳南星起身穿好擦得亮晶晶的黑色皮鞋：“為了這個案子，現在經常徹夜失眠，白天精神不佳，睡眠不足成了心腹巨患！” 　　“站著打瞌睡，躺下很清醒？”慕言調侃舅舅：“那是老年人。” 　　陳南星承認：“我確實也不年輕啦！比不得現在年輕人。” 　　“現在年輕人，手機這類科技產品早已不是工具式存在，而是器官式存在。從九零後的小孩兒開始，大多已經生活在虛幻世界裡。”吳釵是八零後，現在的孩子成長環境都還不一樣，對此她也做過一些心理學方麵的研究：“長此以往，他們將會對現實世界產生厭倦，變得空虛和無聊。——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我就不能這樣玩兒了，隻有來你的夢立方實驗室吧，才能勉強睡兩三個小時。” 　　吳釵像日本女人一樣微微躬身，彬彬有禮地說：“我們很榮幸。” 　　咚咚咚…… 　　墻角西洋鐘敲響十二下。 　　吳釵將藥箱放回醫務室。 　　陳南星觀察反射器旁邊那副華麗眼鏡，閃爍藍色光輝：“SVR光子眼鏡，剛才就是通過它進入遊戲？” 　　“對！第三代產品。”慕言給舅舅普及虛擬現實技術相關知識：“‘英雄世界’問世以來，許多傳統意義上的心理學儀器和設備走下神壇，大規模進入民用領域成為夢境遊戲設備和附屬產品，一定意義上降低了它們身價，導致學院派不滿！經過太空倉、金屬頭盔……逐步升級，外型越來越小，越來越便於攜帶。兩年前，花石集團電子研發機構進行產品改良和技術更新，推出這款光子眼鏡成為有史以來最經典的一款設備。” 　　吳釵補充：“據說正在研發第四代迷你光子更小，細如發絲，跟隱形眼鏡一樣直接用蛋白質合成，玩家可以隨時隨地進入遊戲。” 　　陳南星拿起光子眼鏡，坐在鋼絲床沿細細觀察，看不出所以然。啪地一聲，將眼鏡扔在茶幾上。 　　“輕點！新型號，而且是限量版，別摔壞了。”吳釵心疼地拿起眼鏡擦了又擦，發亮的鏡片閃爍代碼，不斷地更新和刷屏：“盡管年底花石電子就要推出迷你光子，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光子眼鏡，顏值爆表！” 　　陳南星對她眷戀心理學設備沒有多大感覺：“從外型看SVR光子眼鏡跟普通VR眼鏡區別不大，沒有想到還能刺激人的觸覺神經。” 　　“那是，普通VR眼鏡隻能調動視覺，頭盔加上聽覺，光子眼鏡區別大了去了。”吳釵小心翼翼地將SVR眼鏡放入密碼箱：“根據資料記載，人體獲得外界信息70%來自視覺，另外30%絕大部分來自聽覺。傳統VR眼鏡調動視覺和聽覺足夠虛擬現實，所以多年以來一直停滯不前。” 　　“SVR技術花了大量精力刺激區區百分之幾的感覺，有意義嗎？我看其實有些雞肋。” 　　“你說錯了！”吳釵關上銀色密碼箱，閃閃發亮：“SVR光子眼鏡屬於升級版，通過生化感應線直接連接腦髓，將遊戲焊接到了夢裡，刺激嗅覺、味覺、觸覺記憶隻是牛刀小試，甚至還能喚醒第六感……僅此一點就可以讓感覺更加飽滿立體，建立真正的虛擬現實世界。” 　　陳南星給外甥慕言點燃一根香煙，出乎意料使用的是火柴。這個東西非常古典，盒子貼畫是一張京劇臉譜。——火花是收藏者對這種迷你藝術品愛稱，就像郵票方寸之間無所不包。 　　吳釵眉毛微微一皺，提醒道：“這裡不能抽煙。” 　　慕言吐了一口煙圈：“男朋友不抽煙麼？” 　　“我還小呢，沒有對象。”吳釵臉頰難得地一紅，奪過慕言手指夾的煙蒂，摁滅在了煙灰缸：“即便有，我也不希望他在天命之年死於肺癌不要我了，要不然喝杯咖啡？同樣可以解乏。”慕言失去香煙悵然若失。 　　陳南星望了一眼咕咚咕咚起泡的虹吸壺：“不了，原本睡眠就不好。就像廣告說的，晚上睡不著，白天醒不了。喝了咖啡，隻怕這輩子都別睡了！” 　　吳釵捂嘴止笑：“您是否再休息一下？” 　　“先走了！”陳南星在鏡子麵前理了理筆挺的藍色西裝：“拜托，盡快幫我解決失眠問題。” 　　“我們盡力，您也按時吃藥，用筆記錄夢境。”吳釵給他配了一些幫助睡眠的藥劑：“記得下周準時來夢立方。” 　　“行，如果沒有其它安排的話。”陳南星對慕言說道：“我在車裡等你。” 　　吳釵將“錦城公子”帳號卡還給它的主人慕言：“完璧歸趙！” 　　這個雅痞將卡放入西服褲兜：“改行當警察感覺如何？” 　　吳釵調皮一笑：“我是夢偵探嘛！” 　　“夢偵探？我怎麼聽人叫你‘紅膠囊’呢？” 　　“一個意思。” 　　“那可不一樣！前者是偵探，後者隻是一顆藥。” 　　“跟你說實話吧！”吳釵收起玩笑，喁喁細談：“我是為了治病。” 　　“罪犯是你病人？” 　　“不是，警察。”吳釵指指陳南星背影。 　　“警察也會生病？”那人可是親舅，見舅如見娘。慕言表現出了應有的關心。 　　“警察也是人呀！別說警察就是醫生都會生病，就像消防隊失火。”吳釵伸出手來：“總之，謝謝！” 　　“客氣！”慕言喝完咖啡，站起身來，握住對方修長的手：“有事兒盡管吩咐，我很樂意幫忙。” 　　※※※ 　　這是一片舊工業遺址。陳南星對藝術反應遲鈍，這個項目印象深刻。夢立方前身是國營紅星重型機械廠，工廠改製時候被花石集團收購，更名花石重工。隨著集團公司進入新能源領域，花石重工整體搬遷到了山西。 　　當年舊城改造，政府予以征收補償，收回國有土地使用權。如何開發？這是一個問題。陳南星主張土地掛牌出讓，搞房地產。這樣的觀點得到許多人的響應和認同，畢竟時過境遷，這塊地早已處於寸土寸金商業核心區，光是賣地就可以賺得盆滿缽滿。有人測算過，估計要上億。即便地價如此之高，開發商承擔開發成本後還可以凈賺十個億！這樣的項目非常誘人，但前提是要有實力吞下這塊肥肉。 　　仍然有人持有不同觀點。畢竟，商人追求經濟效應，政府追求不同，要的是社會效應。其中，典型的就是市委秘書長李勤，早在擔任宣傳部長的時候就對這片熱土情有獨鐘有過深度調研，主張利用老工業區舊址將部分特色鮮明的廠區作為工業文明遺址予以保留，並與文化創意產業結合打造成為藝術產業基地。 　　經過多年政府艱苦推進，最終市委、市政府采納了李部長建議。如今，這片舊工業遺址已經成為對接現代化和國際化的文化創意產業高地。這屆政府有個政治理想，將夢立方發展壯大，將來以此為基礎建設園區，最終形成全世界首家夢境遊戲嘉年華，貨真價實的心靈迷宮！ 　　陳南星帶著外甥進了路邊的車。他坐後排，慕言副駕。黑色奧迪打亮轉彎燈，駛上公路，匯入車流。 　　顧名思義，SVR就是Six VR的英文縮寫，包括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乃至第六感的虛擬現實技術。慕言在夢裡甚至可以感受冰涼溪水……道教術語中，眼、耳、鼻、舌、身、意為六賊。它們能夠引誘和刺激人們產生色、聲、香、味、觸、法等種種欲望。佛教認為六塵是煩惱根源。慕言頭疼，隻怕源自於此。普通網絡遊戲大多數用第三人稱上帝視角觀察那個世界，背後操縱角色；英雄世界第一人稱視角，如同反恐精英，代入感更強！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錦城公子就是一具可以投射精神的阿凡達。 　　慕言時常在想，那些NPC會不會有靈魂？是否有意識？除了NPC還有玩家操縱的角色，比如錦城公子就不應該僅僅隻是受人擺布的傀儡，受人操控的電子機器，甚而至於有一天躲在他背後的慕言發出感嘆：“錦城公子，你不知道自己正在感受青草的芬芳。”慕言思維活躍，信馬由韁。 　　陳南星一直活在現實：“這次多謝！” 　　“客氣！” 　　“有空多去看看你媽。” 　　“知道啦！” 　　前排司機突然說道：“接下來我們去哪裡？” 　　“回公安局。”陳南星突然感覺什麼地方沒對，透過後視鏡看看前排陌生人：“你新來的？” 　　司機很乾練：“報告局長，我是單位新來的司機馬驍駿，叫我駒子就可以了。” 　　“我們是同學。”慕言介紹。 　　“司機小凡呢？” 　　“辭職了。”小馬輕描淡寫，一句帶過：“以後由我為您服務。找書苑 ｗww．zhaoshuｙuaｎ.com ” 　　前任局長調離工作崗位，侄兒小凡失去靠山離開是遲早的事情。陳南星並未感覺意外。司機是最親近的人，他看似隨意地聊天，實則順便打聽對方底細：“駒子是吧？哪裡人？” 　　“甘肅武威。” 　　“部隊轉業回來的？” 　　“局長好眼力！” 　　“軍人嘛！受過訓練總有一種特殊氣質，男子漢應該有這樣的氣質，怎麼想到當司機？” 　　“我是933部隊汽車兵，愛車也愛這份工作。” 　　“933部隊常年來往於川藏公路，待遇很好！為什麼轉業？部隊不是挺好的麼？”陳南星話裡有話地調侃：“聽說933有些士兵偷東西，出了軍營就把輪胎賣了，這些事兒是真的嗎？” 　　“純屬造謠！”駒子性格耿直，將自己情況和盤托出：“部隊首長很器重我，但是有次停電，蠟燭點燃蚊帳，燒了軍營，受了處分，隻好轉業。” 　　“蠟燭？不是蠟燭，隻怕是抽煙吧？” 　　小馬臉紅，默認。 　　陳南星也不喜歡拐彎抹角的人，對小馬親近了幾分：“年輕人難免犯錯誤，隻要不做壞事，改了就是好同誌嘛！” 　　慕言說道：“當兵之前，其實他已經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所以保留學籍以大學生身份入伍。” 　　“復員回來繼續上學。”駒子說道：“這不假期麼？班級搞社會實踐，我就找了工作實習。” 　　“原來你是學生呀！”至此，六賊無蹤，意馬收韁。有分教：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酸。後事如何？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