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跑》 慕言/文 《葉青竹·第一章》 ※※※ 許夢天上月,扶疏玉兔宮。 虧盈桂子落,天香一輪中。 這首詩題寫石獅染血絲絹,江風吹拂,輕輕飄動。 望江樓朱漆大門未關,茶杯大小的銅釘擦得很亮!清光傾瀉而入,門內漆黑深邃。石階之旁聳立的這兩尊白玉石獅泛出瑩然光輝,威嚴之中透著猙獰,象征了一種強勢的權力!左側一尊懸掛那張手絹,獅麵飽滿,獅鬃飄飛,左眼有道深深豎痕,獅背留下血色掌印,手掌很大,根根見骨,鮮血順著獅身滴落。 “出事了!”錦衣衛都是辦案高手,同時閃現這樣的念頭。血掌出現,周遭彌漫空氣的緊張和凝重愈發濃鬱了許多。 骨碌!冷汗如漿,不知是誰的喉頭滾動,深深地咽下唾沫。西緝事廠掌印督主賈雲秘密來蜀,居住望江樓。他出事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魔教朱雀使徒秦靈兒突然軒眉抬頭,玉蔥手指指向石獅:“那是什麼?” 江風吹起鮮血染紅的手帕,迎麵飄向眾人。翟中書沖在前方一把抓住,突然清醒,渾濁醉眼射出精芒,話語仍然含混不清:“賈大人呢?” 老者摩尼星乃是來自波斯明教總壇的光明使者,虹髯碧目,神態剛猛,如同獅子一般雄壯!此人也是賈雲客卿和幕僚,能說一口非常流利的中文:“剛見過東廠督主許聆風,明教白銀祭司江寒月跟隨。” “人呢?” “走了。” “何時走的?” “半個時辰之前,這張絲絹……” 翟中書目光灑落,染血絲絹詩畫並舉,尤其那首小詩直指主人身份:“白銀祭司隨身之物!” 摩尼星隱隱察覺到了什麼:“朱子虛入川,賈大人另有要事命令我在樓外迎接。此後,許大人和白銀祭司在望江樓見了賈大人,大約一盞熱茶時間便離去了!” 賈雲是波斯明教籠絡的重要人物,平素有摩尼星這樣的金牌打手和貼身保鏢形影不離實施保護,何以擅離職守被人調離僅僅候在合江亭?也許賈大人另有秘事,喝退近侍。翟中書心下納悶,蠶眉微攢,咳嗽一聲:“難道光明使者中途沒有進去?” “本使沒有賈大人指示,如何敢冒然進入望江樓?”賈雲素來多疑,曾經殺死闖近床榻的丫鬟,性格同梟雄曹操倒有幾分相似!摩尼星自然不敢冒昧打擾。 秦靈兒也是魔教高層,霎時間處境危險。葉青竹隻是小小書童倒是不怕,低聲問道:“我們還去麼?” “去,怎麼不去?不去反而顯得心虛。” “放心!如果有何不測,即便不勝,足以自保。” “血跡未乾,剛剛經歷打鬥。”千戶翟中書紅袍如霞,額頭綻出豆大汗珠。捕快出身的他,麵色凝重,湊近血漬摸了又摸,聞了又聞,很快得到一些線索:“這是擦拭鮮血留下的痕跡,走!”話音甫落,帶著廠衛快步踏上階梯,沖向朱門,握住獸銜金環猛烈敲擊,啪啪作響!咿呀一聲,鑲嵌黃釘的朱漆大門縫隙開大,駝背門子探頭,伸出燈籠在眾人臉上逐一晃去,聲音如同乾柴:“誰?” “錦衣衛。”畢竟他在基層做了多年捕快,這種事司空見慣,深深呼吸壓下驚惶,緩緩吐出滿含酒精的濁氣:“快帶我見賈大人。” 借著黃色燈光,葉青竹抬眼見到門子鼻有四麵,嘴似馬蹄,黑色牙齒參差不齊,雜湊在倒三角形臉上,最為可怖的是額頭生出一顆血紅肉瘤,閃爍晶瑩光輝:“明教求見,麻煩代為通傳!” 門子上下打量:“魔教剛不是來了麼?白銀祭司江寒月。” 葉青竹適時介紹:“這位是朱雀使徒秦靈兒,奉聖女之命,求見賈大人。”這人實在太醜,簡直到了令人駭然的地步!秦靈兒畢竟是女子,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後退,伸手攥住葉青竹。 “久仰了。”門子躬身,指指廠衛:“那麼你們……” “我通知的胡大人!”摩尼星似乎有了一種不祥預感:“我們和朱雀使徒,剛在門口巧遇。”麻臉門子不敢怠慢,拉開朱門。 “有勞了。”眾人魚貫而入。波光樓影,竹影婆娑,葉青竹回望一眼:“平素不是這樣,今兒有些反常!”賈雲父母雙親早已亡故,沒有家眷,更加沒有子嗣,孑然一身,無所依倚。這裡空虛無人,隻有一個猥瑣守夜人齊峰,獨眼耳聾,白發攜燈,他的羅鍋包裹在黑色鬥篷裡,帶著眾人在花木扶疏,九曲回腸的翠竹園來回穿梭,繞過幾處回廊,找到一幢兩層高的樓宇,玲瓏空透,布局與江岸平行,造型猶如頭朝錦城的畫舫樓船。月冷如霜,銀輝斜照橫匾,“望江樓”三字泛出璀璨光輝。 “快進去!”疑雲四起,翟中書當機立斷!眾人攀爬側麵樓梯,上了二樓,來到門外。翟中書出於禮節止步,伸手輕叩門扉,小心翼翼:“大人,錦衣衛求見。” 室內無人應聲。 “不管了,闖進去。”翟中書辦案多年,嗅覺靈敏。咿呀一聲,大門應聲而開,室內燈燭俱滅,唯有清涼月光透過門窗傾瀉而入,照出室內飛舞灰塵。賈雲躺臥花紋華麗的梨花木太師椅,胸口蟒袍斜插寒光閃閃的寶劍。翟中書箭步沖上,兇器青光蕩漾,吞口處鑲嵌七顆亮星。 “七星劍!”秦靈兒五雷轟頂:“這不是白銀祭司佩劍麼?” 賈雲氣若遊絲,嘴唇蠕動,幽幽地說著什麼,聲音低如蚊蚋。 “大人,您說什麼?”翟中書將耳朵湊近嘴唇,便是在這一瞬間眉頭微皺,發現賈雲嘴中鑲的兩顆金光閃閃的門牙不在了,圖財害命?此刻已經顧不得這些細節,翟中書集中精神細細聆聽賈雲嘴唇發出的聲音,也許含有重要線索,不容有失!不一會兒,臥蠶眉猛然軒動:“風?!” “風?”秦靈兒驚詫:“許聆風?” 葉青竹麵如平湖,眸光溫潤如玉。 賈雲努力想要留下一言半語,但是並未支撐多久,身子一軟,偏頭斃命。翟中書探探鼻息,怫然搖頭:“保護現場。”錦衣衛俱是辦案高手,見到翟中書臉色已是猜到七八分,霎時鎖定整個現場。 “賈公公……死啦?”摩尼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驚慌失措地撲向光澤優雅的梨花木太師椅,劇烈搖晃賈雲屍體,大喊:“大人,醒醒!” “您別這樣,人已經死了。”翟中書仵作出身,成名之後擔任大明提刑官,勘驗屍體已經多年不做,可是賈雲被刺身亡非同小可!他要親自動手,邊檢查邊道:“初步檢查,死者胸口肋骨骨折,但是真正致命是劍傷……對了,嘴裡兩顆鑲金門牙也被取走!”錦衣衛在小冊子上冷靜記錄。 “這是兩天前取下的!”摩尼星恢復冷靜:“朝廷有人彈劾賈大人獨攬大權,回來後便取下了金牙,言道太招搖,決定換兩顆烤瓷的!新的假牙尚未做好,缺了兩顆門牙。” “今夜除了許大人和白銀祭司,還有其他人進過二樓麼?” 摩尼星搖頭:“沒人來過。” “朱子虛什麼時候來的?”江湖傳聞,朱子虛具有皇室血統,乃是流落民間的草根太子。 摩尼星眉毛一挑,含煞帶怒:“豎子吃了幾年公差飯,翅膀硬了,朱公子都敢懷疑?” “弟子沒有這個意思。”翟中書知道事關重大必須問清楚:“例行詢問而已,為了使得案情更加清晰!” “是不是接著還要問我啦?”摩尼星對賈雲絕對忠誠,自然沒有殺人動機。 “我……卑職也是職責所在。” “朱公子傍晚時分到達成都,我們一直在一起,沒有見過賈大人,不可能殺人!”光明使者的確不可能殺害大人,姑蘇劍客也一樣,既沒有殺人動機,也沒有作案時間。 “望江樓還有何人?” “賈大人為人謹慎,也就老奴我啦!”齊峰裂嘴露出滿口黑牙,噴出死亡氣息:“老奴隻是一條看門狗,除了為貴客引路一直守在大門,哪知出了這等意外!” 葉青竹眸子湧動寒光:“你一直沒有上二樓?” 齊峰眼神渾濁,神態蕭索:“茶烹好上去過一次。” 葉青竹拿起桌案茶甌,望著冰涼殘茶,葉形嬌好,翠綠顯毫:“竹葉青?”這是他的名字,也是四川茶名。 齊峰老淚縱橫,真摯主仆之情發自肺腑,令人鼻息發酸:“早知如此,我便寸步不離地守在大人身邊。” “齊老丈是大人忠實奴仆,也是親人,更加不會暗害大人。”摩尼星心下不忍,移開視線,目光灑落太師椅之後雪白墻壁,空空如也:“<春秋山河圖>呢?今日許大人和白銀祭司求見便是為了這幅畫!”秦靈兒心中一驚,其實她的來意同風月二人一樣!這幅畫必須交還聖女,完璧歸趙,所以她才入川麻煩書童引路求見賈雲。 室內太過昏暗,墻壁隱隱綽綽!錦衣衛掌燈剪燭,頓時明亮了許多。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墻壁原來並非一塵不染,而是噴濺鮮血,有人蘸血在墻上寫下一個大大的春字頭。這是春字起筆,也許是死者未寫完的春字。摩尼星拿起蠟燭一晃:“果然為了<春秋山河圖>!這幅畫是一切事件的導火索。”大家確實都是沖著它而來!這幅神秘畫卷已經失蹤,其中白色如同金子一般寶貴,大片留白,浮想聯翩。春秋與山河,一個指時間,一個指空間,成雙成對形成時空大格局。賈雲臨死之前想要留下的遺言似乎同這幅畫有關係,畫卷密碼?到底要說什麼?沒人知道。 質地細密的梨花木桌擺設木雕燈架,粉紅色紗罩燈肚形似荷花,綻放光輝,煞是好看。賈雲雖是閹人,這盞美麗的乞賜封燈卻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神韻,可在兇殺案現場哪裡還有閑暇欣賞? 賈雲除了喜歡貓貓狗狗這等寵物,還是附庸風雅的偽文人,喜歡寫一些狗屁不通的文章和打油詩。朝中達官顯貴巴結常以字畫相贈,以便在皇帝麵前多多美言。因此,書案設有文房四寶,羊脂玉瓶斜插幾幅卷裹字畫,讓人感覺一股書卷氣。 那枝羊脂玉瓶潔白瑩然,玉光流轉,一看便是珍品。純白瓶身繪有牡丹,富麗堂皇,國色天香,另有一隻栩栩如生的黑貓慵懶地趴在紅艷牡丹花下閉目養神,猶似一團黑雲。此貓金童耳,玉女腰,仙人背,臉圓齒銳,體豐神定,頸掛金鈴,瞳仁明亮,呼之欲出,躍然瓶上。 “黑獅子?”葉青竹目光掃過桌麵,墨錠橫躺絢麗的樹心紫檀墨床,閃閃發亮的銅魚筆架兼做銅鎮,大理石硯屏放置硯端以障風塵,中央擱置明黃色浣花箋。此箋造於成都郊外百花潭,用浣花溪的水,以芙蓉等為料煮糜製作,復用嘉州胭脂樹花染色。葉青竹從詩筒倒出寫好小箋,雕印紅色芙蓉,墨漬未乾,蠅頭小楷,留詩一首: 許夢半城煙沙揚,聆聽鐵馬冷寒槍。 風起悠悠飛逝迷,反躬自省猶未央。 小幅詩箋精巧鮮麗,詩文金戈鐵馬,這種反差萌並不違和,反而有種異樣美感。翟中書是有心人,不會放過現場任何蛛絲馬跡,將賈雲這首遺詩誦讀一遍,驚道:“許聆風反?這是一首藏頭詩!” 許聆風和賈雲乃是前任明教祭司,號稱“風雲二使”。兩人執掌東西二廠之後,金銀童子高景和江寒月替補,是為“日月祭司”。許聆風是東廠督主,掌刑千戶江寒月是他心腹。東西二廠,水火不容,風雲二人,素來不睦。許聆風謀反,派遣江寒月刺殺賈雲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翟中書抓住了藏頭詩這樣的文字遊戲,摩尼星連忙搶過細看:“所有證據均指向許聆風和江寒月,如此看來兇手果然是他們!事情已經很清楚了,許聆風指使江寒月殺害大人奪走<春秋山河圖>。朱雀使徒,有何話說?”話音甫落,霍然回頭,殺氣畢現。 “這關我什麼事呀?!”秦靈兒一臉無辜。既然涉及江寒月,這件事情自然算到了明教頭上。作為朱雀使徒,並不冤枉!鐵證如山無法反駁,霎時間沒了語言。 雙方針鋒相對,葉青竹調解糾紛,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各位切莫驚慌!許大人是朝廷命官,白銀祭司也不是魯莽之人,向來沉著冷靜。他們和賈大人關係不一般,怎麼可能出此下策殺了他呢?隻怕另有隱情,我們還是當麵問個明白。” “我可不中緩兵之計。”摩尼星碧目寒光一閃:“這位小兄弟如何稱呼呀?” “這是明教後起之秀,葉青竹葉少俠。”秦靈兒此言有抬高之嫌!無論‘琴棋書畫’多麼厲害,前程似錦,說到底隻是明帝四個家童而已,在明教中根本沒有職位。她同葉青竹不熟,為的隻是壯大己方聲勢。 摩尼星獰笑:“這是中土明教一手策劃的吧?” 秦靈兒眸子璀璨銀芒猛然一閃:“你說什麼?” “許聆風指使江寒月殺害賈大人已是不爭的事實!不到一個時辰你又突然出現,賊喊捉賊!實則一切都是中土明教計劃。” “此言從何說起?”葉青竹抱拳拱手,冷靜地道:“東廠督主直接聽命當今聖上,明教沒有權力命令他……” “廢話!這件事人命關天,豈容小小書童置喙!”摩尼星怒叱,強詞奪理,簡單粗暴:“風雲二使出自中土明教,江寒月也是白銀祭司,他們和賈大人關係非比尋常,那也是仇恨多於恩情!殺害大人強取<春秋山河圖>相信絕對沒有這個膽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肯定有人幕後指使,絕對出於明教指使!” 明教蒙受不白之冤。秦靈兒解釋:“本座剛到成都一直同書童在一起,如同光明使者一般不知情,難道還有假的不成?!” 摩尼星嘿嘿冷笑:“你們中原教徒有數千萬之眾,刺客探子甚多,難道不可以運籌帷幄,決算千裡之外?” “血口噴人!”朱雀使徒一聲清叱,粉臉含煞:“你……這波斯胡僧,大把年紀怎麼睜著眼睛說瞎話呢?中土明教之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們波斯明教指手畫腳了?”秦靈兒平素雖然性格柔和,麵對關係微妙的波斯明教寸步不讓,立場堅定。 摩尼星哈哈大笑,朗聲道:“聽聞朱雀舞動九天,比劃一下?” 秦靈兒星眸一閃,竹腰不盈一握,往前踏上一步:“你以為我不敢?” 葉青竹連忙攔住:“切莫沖動!” 秦靈兒駐足:“這個可惡的胡人汙蔑中原明教,如何忍得下去?” “此事尚未明了,冒然動手隻會更加糟糕!”葉青竹眸光溫和,他的忍耐,秦靈兒暗自咂舌。摩尼星就沒那麼好脾氣了,揮拳擊出,手段強硬!秦靈兒素手一拂,霎時間彩鳳鳴翔,七彩光輝絢爛奪目。 “夠了!”葉青竹大袖拂開雙方,強烈威壓席卷開來!眾人不由自主後退:“好煞氣!原來不僅僅隻是書童而已,裝豬吃象啊!” “沒有必要在此糾纏,走!”葉青竹沒有理會摩尼星冷嘲熱諷。兩人撞開雕花窗戶,飛出樓宇。 “想走,沒那麼容易。”摩尼星伸足一點窗臺,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