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跑》 慕言/文 《鑒證實錄·玄字筆錄》 ※※※ 我抬起頭,收了雨傘,仰望蒼穹。 鉛雲壓頂,高高紅墻一眼望不到盡頭。 雨過天晴,紫微城沒有想象中的明媚和光風霽月,依然如此慘淡。那是一種囚籠般的鐵色,特別陰鬱,並不暢快!我知道,要想不死在這個花團錦簇的修羅場,就得換一種活法。 太監賈雲宣旨,皇貴妃召見。我到紫雲宮的時候,娘娘正在暖閣賞花:“孩子呢?” “抱來啦!”我將孩子遞了過去。監察院執戟郎秦鐘喜得貴子,皇貴妃命人將孩子接入宮中居住。秦夫人韓氏乃是皇貴妃胞妹,兩人關係非同一般!皇貴妃愛不釋手,用一顆水果逗弄嬰兒:“你看小臉蛋簡直比紅蘋果還要粉嫩!我的兒,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娘親。” 皇貴妃是老絕戶,老嬤嬤抱走孩子之後,吟誦李清照婉約派詩詞,特別落寞與寂寥:“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隔著窗戶院子裡有大片花圃,確實種植幾株海棠。我也知道娘娘心情不好為了什麼:“花已逐漸開敗,草木枝葉正盛,暮春景色,確實如此。” “暮春,一場疏雨……”此言恰恰戳中皇貴妃淚點和痛點,鼻子發酸,淚如雨下:“我也年輕過,阮玉樓也有年老色衰的一天,任你傾國傾城,到頭來都是一場春夢和幻光!”人的生命確實如此,如同鮮花,有時盛開,也有凋零。我們這樣的殺手如此,女人亦如此!衰老是佛說七苦之一,得道高僧尚且無法解脫,更何況這個逐漸失寵的女人。生老病死,自然規律,隻不過這話在皇貴妃麵前無法說。卑職隻能保持沉默,少說多乾。 皇貴妃雖然吃齋念佛,實際活在塵網之中無法自拔。當差許多年,老子看慣了紫微城風風雨雨和生生死死,逐漸明白一個道理:帝王將相,後宮妃嬪,王公貴族,達官顯貴……一個個看似風光,實則也是人,有著普通人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心胸未必就比平頭百姓寬闊多少:“東西拿到了麼?” 除了護送執戟郎孩子入京,這次入川還有一個秘密使命,前往藥穀拜訪慕容春秋。我拿出了一瓶蜂漿:“神仙蜜,慕容先生獨門秘製!” “行了。”她對旁邊伺候的小太監賈雲說:“收起來吧!” “她們母子,如何處置?”賈雲察言觀色:“還請娘娘示下。” “你辦事,本宮素來放心!需要我教你麼?”皇貴妃雍容華貴,慢條斯理地道:“也罷!今兒恰恰缺了花肥,就用她們母女給庭院幾株海棠施肥吧!”這個命令看似鳥語花香,細思恐極!女人吃起醋來,那種恨意,我的心尖兒都是微微一顫! 如果皇貴妃韓梅是一樹梅花,清雅高潔!那麼豐腴貴妃阮玉樓就是嬌艷杏花。二人一瘦一肥,一素一葷。聖上追求長生多日不上朝,寵信韓妃也是為了煉丹並非真的有情,對她孤芳自賞產生審美疲勞,興趣大減!江南那枝杏花瞬間點燃明帝已近暮年又不甘衰老的身體,所以韓妃怎會不嫉妒阮妃?這個女人,歹毒! 她說阮氏穢亂後宮,不知從哪裡找來巫婆,聲稱阮妃生下的嬰兒是狐媚子投胎,克國克家,克父克母,大兇之命!聖上龍顏大怒,將其打入冷宮,褫奪封號。韓梅趕盡殺絕:“做得乾凈點兒!”我也隻是負責執行,專門乾臟活兒!沒有選擇餘地。 ※※※ 前段時間,紫微城一場春雨。 後宮佳麗,萬紫千紅,雨露均沾,結果未必都是甜蜜,也有可能酸澀,即便甜也未必是福,也許就是首先被吃掉的那一顆葡萄,不是什麼好事兒! 自從老子當了明教青龍使徒,聖上欽賜禦前行走,但是一直鮮少涉足後宮。這個網羅天下美女的大觀園貌似花團錦簇,實則爾虞我詐,比刀光劍影的江湖還要兇險!任何人置身其中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步步驚心!我也懶得打聽,要不是娘娘親自下令斷然不會卷入宮鬥,參與這些女人家的無聊紛爭! 賈雲提著妝盒在前,負責做事;老子負責安全,處理突發情況。金瓦紅墻,這條路依然沒有盡頭,如同一個巨大囚籠,讓人窒息! 禦膳房正在準備晚膳,廚娘見到我們,斂衽行禮:“公公怎麼親自來啦?” 賈雲望著點心局珍饈:“海棠,阮玉樓膳食也是你們準備嗎?” “冷宮吃剩飯。”海棠指指墻角貓食,那是一屜發黴饅頭和半碗粥:“這些東西連後宮養的那隻‘黑獅子’都不吃,晚些小太監給她送過去。” “不用啦!”賈雲蹲下身子,不動聲色地給稀粥加了一點蜂蜜:“我們送去。” “這些都是下人們乾的事兒,怎能勞煩賈公公和李大人?”海棠有些緊張,似乎也看到了賈雲小動作:“那是冷宮,奴才們都是放在門口就走。兩位何等尊貴人物,親自給她送過去?沒來由地惹了一身晦氣!”賈雲沒有多言,將饅頭和稀粥放入妝盒,辭別出來,去了冷宮。 阮玉樓正刷恭桶,迎麵是難聞的泔水味道。這個可憐又可悲的女人,當初在南京看到她的時候陶醉在艷麗杏花叢中,美得像仙女!如今被人像破襪子一般扔掉,孩子成了狐妖,恍若隔世!賈雲拿出饅頭稀粥,掏出手絹,捂住鼻子。她並沒有認出我們,眼裡隻有妝盒裡的殘羹,扔掉恭桶刷,爬過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冷宮都是帝王遺棄的女人,過得豬狗不如。其中,絕大部分一生都未親眼目睹聖顏,遑論臨幸。一般來說,也沒有人專門給冷宮送食物,阮玉樓也不知道餓了多久?也許在冷宮這半年一直靠泔水充饑,維持生命,所以發黴饅頭和冰冷稀飯對她來說無疑是山珍海味。 賈雲看著阮玉樓喝完半碗加了神仙蜜的稀粥;我在堆積如山的恭桶旁找到一床破爛草席用於裹屍……事情做得有條不紊,仿佛不是在殺人,而是例行公事,完成一件日常工作。 藥性很快發作! “好多斑斕飛蛾,紅的,綠的,藍的,紫的……姹紫嫣紅,真美啊!”阮玉樓愉快地抽搐,微微一笑,七竅流血。不痛不生,不痛不死,“神仙蜜”是例外。慕容春秋告訴我,此物加入八寶粥、蓮子羹,殺人無形,神鬼莫測!臨死之前不會痛苦,還很快樂。韓梅持齋修道,這是特意安排也是恩惠,否則大可賜她三尺白綾,沒有必要大費周章地去藥穀。有的時候,賜死也是一種恩賜,離苦得樂。 阮玉樓望著天空,進入一種瀕死狀態!人死之前,想到什麼?沒有死過,我不知道,隻看到了她的眼裡溢滿甜蜜,嘴角掀起一個微笑……這樣的微笑隻怕死神看了都會害怕,望而卻步。她想到了什麼?以至於麵對死亡能夠如此從容,視死如歸?芳草地上的鮮衣怒馬,還是煙雨江南,醉人杏花?我不知道,再也無從得知啦! 賈雲殺了秦玉樓,天已黑盡。他從屋子裡抱出嬰兒,肌骨瑩潤,手舞足蹈,眉心有個銀色火焰胎記,看上去就像毛茸茸的狐貍尾巴:“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是阮氏產下的寶寶,一並處理掉吧!剩下事情交給李大人,辛苦您啦!”他將嬰兒裝入妝盒,交給了我。一天之內,我見到了兩個嬰兒。年紀相若,命運卻是如此不同!一個皇貴妃寵愛有加,認作義子;另外一個剛剛降臨人世就要撒手人寰,甚至還沒有好好地看過這個世界一眼……簡直天壤雲泥之別。 賈公公回宮復命。我用草席裹屍,沒有裹屍布,更加沒有棺材,敷衍了事,拖出冷宮。由於做賊心虛,老是感覺身後有人:“誰?”這裡鮮少有人涉足,周圍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隻有一隻黑色野貓不知從哪裡跑出來舔舐那碗殘羹,“黃金三花瞳”看得人心裡發慌!草席露出阮玉樓滿頭青絲,臉龐已經開始僵硬,十分恐怖!看來我得抓緊時間,盡快把屍體處理掉! 娘娘懿旨,阮玉樓屍體埋入花圃。按理完全可以將屍體扔出紫微城,掩埋老城根,然而並沒有這樣做,反而葬在深宮,朝夕相處,不怕鬧鬼,也不怕冤魂前來索命!這個女人比老子還膽大,確實夠變態!不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關我屁事!隻要完成任務和工作,我就可以向娘娘復命,來到花圃,隨手將妝盒放在杏樹下,往手心吐了兩口唾沫星子,抄起花鋤一築,樹根居然流出血來! 行走江湖多年,後來當了錦衣衛,老子算是殺人如麻!向來不相信什麼地獄陰司報應,挖了一大一小兩個土坑,累得大汗淋漓!明月高懸,銀霜滿地,索性取下繡春刀、千葉傘和青龍腰牌,脫了飛魚服,負荷花鋤,氣喘籲籲:“卑職隻是奉命行事,夫人莫怪!早點投胎,但願來世你在江南做一隻快樂的小燕子,千萬別再入宮了!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攀不上高枝兒……”我默默地禱告一陣,一腳將草席屍體踢入深坑。也許,你會覺得殘忍!這確實是失敗者下場,我隻是一個執行者,充其量算是從犯,並非幕後主使。皇貴妃權勢熏天,小小侍衛如何能做螳臂當車之舉?這是毒殺寵妃的惡毒計劃,錦衣衛沒有能力阻止,即便我不做,也有其他人去藥穀,同樣找來“神仙蜜”殺了阮玉樓!紫微城就是競技場,宮鬥就是一場搏命賭局,輸了一子,滿盤皆輸,死無葬身之地!此後,深宮經常鬧鬼,夜不能寐。不過,此乃後話。 殺人簡單,善後不易,埋屍工作乾到天明。我將兩個深坑挖好已是半夜;將裹屍草席滾入深坑,覆土掩埋妥當,已是清晨時分。月隱星疏,司晨報曉,整個紫微城也在睡夢之中慢慢蘇醒。我想著力爭在侍衛巡邏之前埋掉嬰兒,完成任務。這時一個蒼老聲音傳來:“皇宮之中殺人埋屍,真是膽大包天,喪心病狂!”來者是誰?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