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二年夏,夏國國都興慶府南大街趙府。 趙府的大娘子羅氏,端坐在書房鋪著軟墊的玫瑰椅上已有半晌,她抿著唇瓣,眼睛空洞的盯著手裡拿著的一紙家書怔怔出神。 手指突的一鬆,書信滑落,信箋落地的清脆聲讓羅氏回了神,木訥的彎腰去拾。 “嘶~” 羅氏倒抽一口涼氣,剛彎的腰又直了起來,一手撐著腰,一手來回撫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念念有詞道:“乖哈,沒事,沒事……” 恰好放衙回府的趙師旦,匆匆進屋來到羅氏身旁:“阿羅,這是怎麼了?肚子可有什麼不適?你別怕,我這就去找郎中。” 羅氏連忙抓著要出去的人說道:“白郎,我沒事,隻是,隻是……” 她說著眼圈就紅了,低頭看著地上的家書。 趙師旦拾起家書,滿紙的回鶻文,他隻能認個七七八八,意思大概也看明白了。 信裡寫了兩件事:一件是羅氏的妹妹病逝了;另一件是族長要求羅氏生下的第一個女兒要送回部落繼承族長。 三年前,回鶻足洛氵部落族長的長女阿羅救下了外出公乾遇到意外的趙師旦,養傷期間,兩人情愫互生。 阿羅為了嫁給趙師旦,甘願放棄繼承族長的資格,並以性命相要挾,最終逼得洛氵族長,也就是阿羅的母親無奈同意了這樁親事,之後她取漢名羅疏桐嫁入趙府。 萬萬沒想到,三年過去,已經成為下一任族長繼承者的妹妹居然病逝了。 洛氵部落一直是女子擔任族長,部落裡一直認定女人才能延續血脈,和世俗大不相同,對於要送第一個女兒回部落的事情,阿羅認為報答部落的養育是理所應當的,趙師旦卻不舍送走自己的血脈。 ----------------- 大德二年冬,興慶府城外東邊的海寶寺客院。 “嗞嘎……”木門發出的響動,在寂靜的房間裡聽起來格外刺耳。 流芳轉身關上門,納悶的想著,娘子今日怎麼睡到這個時辰還沒有起身? 走到床邊,本想替羅氏壓壓背角,看到床上的人緊鎖眉頭,卻遲遲未醒來,似被夢魘著了,於是喚道:“娘子…娘子……醒醒。” 床上的人動了動眼皮,緩緩睜開了眼,一滴淚就這樣劃出了眼角,未語淚先流。 流芳大驚:“娘子,你這是怎麼了?萬萬莫要嚇我。” 羅氏擦擦眼角,強笑道:“流芳莫急,隻是做了個不好的夢,剛剛醒來,沒有分清楚是夢還是真。” 流芳一邊扶起阿羅,一邊開始絮叨:“唉!娘子,不是我多嘴,郎中都說了,這立冬後你就要生了,這一天比一天冷,指不定何時就生了,你還悠著自己這般流淚傷身,可不好的。 你放寬心,你都虔誠禮佛,抄寫佛經,還捐了大把的香油錢,佛祖保佑,你必定能…如願…生下小郎君的……” 說到後麵竟聲如細絲,警覺到自己的失態,又樂嗬嗬的岔開話題。 羅氏緊鎖的眉頭鬆了鬆,拿起枕頭下鼓鼓囊囊的錦袋,隔著布料摩挲著裡麵的木牌,思緒飄回五個月前。 得知妹妹病逝,要送第一個女兒回洛氵部落,小兩口自成親以來第一次意見相左。 這件事沒談妥,趙師旦又告知她,上官要抽調他和賀使金國新帝萬壽節的使者一起出使金國,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五年。 她剛懷孕四月餘,趙師旦當然不想離家,奈何官微人輕,一切都要看上麵的意思。 趙師旦,字太白,官居七品四階才盛,時任夏國職方司承旨:做的是勘察山川地形,繪製成圖的事。 職方司承旨屬於職事官,夏國的職事官分為上、次、中、下、末五等司,職方司隸屬於次等司,直屬上等司樞密統管,可以直接上書皇帝。趙師旦年紀輕輕能在職方司任承旨,說一句前途無量不為過。 此番夏國派職方司的人一起出使金國,可見這一趟必定不是簡單的慶賀之行。 一直怪阿羅沒有為趙家添丁的趙師旦之母薛氏,好不容易在她懷孕以後消停了。 得知兒子要離家很久,又急急忙忙招呼著為趙師旦納妾。 兩人在成親之時,趙師旦就曾許諾過:“隻此一生,隻娶一人,興慶府趙氏無人納妾。” 嫁入的頭兩年,薛氏待她也極為和善,畢竟她是趙師旦的救命恩人。 隻是一直未有所出,薛氏的不滿才漸漸多了,多次旁強側擊要給兒子納妾,都被趙師旦一一拒絕了。 這一回薛氏的病來的兇猛,夢魘時嚷著,無顏麵去見老爺,無顏麵去見趙家的列祖列宗。 羅氏嫁入趙府三載有餘,她和自己的婆母相處時日並不多,隻能從夫君的言語中探究到一個大致輪廓。 薛氏中年喪夫,趙安歸的離世對她的打擊很大,傷心過度落下心痛的病根。 撐過三年孝期,長子順利入仕,長女初長成開始料理家事,她就專心吃齋禮佛,心痛的毛病才漸漸減輕。 她本是生了佛心的人,對俗事講究順其自然,否則也不會放縱兒子到了二十有三的大齡才娶妻。 這樣一位五蘊皆空的婦人,這大半年卻突然對兒子的子嗣上心起來,如今更是在息婦有孕以後,還要給兒子納妾。 如此的反復無常讓趙師旦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找來母親親近的管事娘子劉氏詢問。 才知道母親自從夢到父親質問她子孫後代如何後,就憂思憂慮,輾轉反側了數月,才插手起兒子的子嗣問題。 趙師旦是孝子,探明原委後,整日裡緊鎖眉頭,卻從未怪過阿羅,也未曾答應納妾。 羅氏自己萬分愧疚,隻怪她嫁入趙府多年,都不曾為趙府開枝散葉,如今終於有了身孕,白郎又要長久離家。於是,她敲開了薛氏的門。 來到薛氏床前喚道:“母親。” 薛氏隻留了個背影給她,躺在床上不動,也不言語。 望著薛氏的背影,阿羅好看的眼眸染上了一層霧氣,緊咬嘴唇,手帕壓了壓眼角說道:“母親,妾身想和你商量一下夫君納妾的事宜。” 薛氏總算側了側身子,伸出一雙蒼白的手,骨瘦如柴,竟似病入膏肓之態,阿羅急忙攙住薛氏的手,扶她坐起身子依靠在床頭的軟枕上。 薛氏麵容因為身體抱恙,長時間的臥床顯得頗為憔悴,晃動身子帶起了一股厚重的藥味,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阿羅忍不住憂心。 “阿羅啊,你當真願意為師旦納妾嗎?” 聽完這話,羅氏愣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我……我……” 薛氏看著如嬌花般的息婦,恍惚間看到了那個紅塵中的自己,那個一臉燦爛笑容的她在說:“趙大郎,你要是聘了我,別的花兒朵兒可不能采喔。” “連娘,我答應你,明日,我叫我娘來下聘可好?” 薛連娘從樹上擼下一串花瓣,扔到趙安歸身上,笑著跑開了。 …… 在寂靜的空氣中,聞著房內的藥味,羅氏眼中的霧氣再次升騰,讓人我見猶憐。 仿佛過了很久,薛氏才嘆息一聲:“哎!罷了,你明日啟程去海寶寺吧,把我抄寫的《妙法蓮華經》帶上,替我敬獻佛祖,望佛祖保佑你能誕下趙家長孫。去吧,我乏了。” 羅氏退出屋子,鬆了一口氣,心內忍不住的感激。 ----------------- “阿羅,我怕是趕不回來看孩子出生了。” 分別的夜裡,趙師旦拿出一個荷包遞給羅氏,接著說道:“這裡麵我做了一個小物件,上麵刻的字不管添丁添口都當得用。” 羅氏接過荷包打開,裡麵是一個巴掌大小打磨光滑的木牌,上麵刻了趙師旦常用的瘦金體,兩麵各刻了兩句詩詞: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生聲。①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② 羅氏依偎在趙師旦懷裡,摩挲著木牌上的字,半晌才喃喃道:“銀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