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韓光宗將地裡的雜草鋤完。其他的長工、短工乾完活便早早地回去了。他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田埂邊有個流動的小渠，他先是用手抄了些水洗了一把臉，然後將沾滿泥土的腳伸進小渠，用手摳著粘在腳底板和腳趾縫裡的泥巴。等到韓光宗洗好腳，穿上鞋，抬頭望向西邊，夕陽殘血，染透了半邊的天。鳥雀們也呼朋引伴陸續往山林裡飛。 　　韓光宗來到城門口，見到一群大兵押著幾個人，空地上圍著些看熱鬧的人。估計又是要槍斃什麼人了。城門口這幾個月，隔三差五地就會有人被大兵抓住槍斃。 　　槍斃人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韓光宗經過人群的時候，還是踮起了腳，往人群裡麵看了看，發現六個人被大兵架著，其中一個人額頭上還冒著血，其他的幾個人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去，手腳都被反綁著，跪在地上。 　　每個人好像都遭受了酷刑，衣服被皮鞭抽爛，能看到裡麵透著血的皮肉。其他的關節處也都是青一塊紫一塊。此時有一個大兵說了話：“這幾人聚眾作亂，暗中收集情報，勾結共黨，破壞民主革命進程，罪行累累，其心可誅，現以“清黨反革命罪行”論處，如有人舉報其黨羽，賞銀二十大洋。”大兵將這些人散亂的頭發撩起來，讓圍觀的眾人看清楚他們的臉麵。韓光宗赫然發現胡耀文也在這些被捕的人之中。 　　連同胡耀文被抓的還有其父胡子進，其二弟胡耀武，還有三個外省革命黨人。胡子進早年崇尚新學，推崇新式教育，後聯合其他文人聯合辦報，將新思潮的種子在華夏大地上傳播。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後，他積極傳播共產主義思想，後秘密擔任地方組織委員，負責國共合作，發展黨員等事宜。為壯大革命隊伍，胡子進把耀文、耀武兩個兒子培養成共產黨人，擔任地方情報聯絡員，主要負責收集地方情報，傳遞組織內部信息等事宜。如今國共關係破裂，共產黨大肆遭到捕殺，此次他們聚在一起就是商討如何轉移，安置黨員之事，未料遭到盯梢，在開會商討慘遭逮捕。 　　韓家父子三人一聲不吭，即使身體殘破，透著窟窿，他們也滅不了心中信仰的火。一陣槍響，被抓的六個共產黨應聲倒地。韓光宗看了看遠處的天，血色的殘陽處透著一片白，一束光從的窟窿裡打了出來。他又想到了不久前自己和胡耀文那一幕的對話場景： 　　“捅破了天，是能看得見佛光，還是上帝的光，反正我是看不到民主的光。” 　　胡耀文眼神堅毅，微微一笑說道：“自己的光！” 　　大兵們走了，圍觀的人群也散了，韓光宗站在那裡，一步也邁不動。他像是被嚇魔怔了，看著地上被黑暗一點點吞噬的屍體……突然他想到了什麼，丟下身上的鋤頭，像得了失心瘋一樣，往田家大宅跑去。 　　韓光宗關上門，從柴房的墻角處挖出一個陶罐，裡麵是他這麼多年攢的工錢。他將錢放在一個布袋裡，布袋裡還裝著用來抵工錢的十幾斤稻米，他盤算著明天一早就走。 　　胡耀文平日裡和自己走得近，宅子裡的人也看得見，萬一自己被人告發勾結共黨，到時候槍抵著腦袋，莫須有的事，也能被屈打成板上釘釘的事。韓光宗眼前一遍遍地上演著今天下午的場景，頓時覺得心慌氣短。他仿佛聽到隔壁的長工、短工們正竊竊私語，好像密謀要舉報他拿賞錢；他仿佛能聽見和看見一排排大兵正荷槍實彈的一路小跑朝這裡奔來。 　　韓光宗想起了自己的娘親，雖然娘親喬秀在他一歲多的時候就病逝了，但是他能清楚地記得自己躺在娘親懷著，嘴裡含著娘親那乾癟的乳房，拚命吸奶的場景。他想起了龍泉寺，想起了苦信大師，他相信苦信大師已經成了佛，一直在庇佑著他。 　　韓光宗嘴裡不停念著“胡子進、胡耀文、胡耀武”的名字。他想起大兵們在執行槍決的時候，旁邊的人悄悄地說了一句：“跑了一個小的。” 　　槍聲將這句話蓋住了，除了他應該沒有人聽到。韓光宗回頭看了看說這話的人，那個人是十裡八村有名的接生婆。這個接生婆也是當年給喬秀接生的，那個慘死接生婆的妹妹。 　　韓光宗又在嘴巴裡默念了一下：“胡子進、胡耀文、胡耀武........跑了一個小的，胡耀祖！” 　　韓光宗一夜沒有合上眼，天邊剛泛出魚白，想著城門也開了，就急匆匆地背著一個竹簍出了門。一個長工睡眼蒙矓地起來撒尿，碰見了他，說道：“醒那麼早，這是要去哪。” 　　“昨天地裡的活沒乾完，就回來了，找書苑wｗｗ.ｚhaｏshｕyuan.ｃoｍ趕緊去把活乾了，免的被扣了工錢。”韓光宗自認為自己編的理由雖然假，但是長工一定會相信的。 　　“你小子，平日裡田地主就誇你乾活勤快、老實，沒想到藏得夠深啊，連那個老狐貍都沒嗅到味。”長工看了看田地主的房間，壓低了聲音，“快去快回吧。”說完又哈欠連天，徑直地往屋裡去了。 　　韓光宗嚇了一身冷汗，他不敢走前院，而是走了後院。他繞了兩個巷口才走到通往城外的大路上。 　　架著馬車的商賈和架著牛車、驢車的販子們已經進了城，隻是這人數比之前少了很多。一晃幾年的光景，韓光宗回想到之前，好像什麼都沒有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城門口多了很多的大兵，韓光宗有些怯了腳步，走得越來越緩，越來越慢。遠處一個小販推著兩輪的小車在沿街叫賣豆腐腦。韓光宗腿軟得厲害，他折過了頭，向賣豆腐腦的小販走去。小販從白色的布下拿出一個青口瓷碗，給他滿滿當當地打了一碗豆腐腦。韓光宗接過碗，順勢也轉了身，仰著頭，將那一碗豆腐腦順下了肚子，然後又餘光瞅了瞅城門口的大兵，見沒有任何異樣，心裡也稍稍放安心了一點。 　　韓光宗喝完豆腐腦，付了錢，還了碗，壯著膽子向城門口走去。他經過大兵們的身邊，不敢直視他們，他望著深邃且透著黑的城洞，出口的地方灑滿了金光。韓光宗一步一步有節奏地走著，保持腳步和呼吸同步，這樣可以令他耳聰目明，保持鎮靜。終於，韓光宗經過了大兵，穿過了城門裡的黑暗，被一片灑下的金光所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