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乾天以後的一個廠休日,早上時光又鬼使神差地來到河邊,來到那棵大槐樹下麵。突然他想起,已經用不著喊了,忍不住苦笑起來。 對麵公園裡不知在搞什麼活動,遠遠看去,人頭攢動,彩旗在明媚的陽光下閃動五顏六色的光斑,微風送來陣陣錄音機播出的樂曲。 反正閑著沒事兒,時光想著去湊湊熱鬧開開心。 十月的BJ秋高氣爽。 公園的鬆樹林用繩子攔了起來,入口的地方掛著橫幅標語:“一九八五年BJ地區報刊宣傳日”。樹林裡麵熱鬧非常,彩旗、標語、宣傳畫花花綠綠的一片連著一片,各種型號的錄音機比賽似的播放著音樂和男女業餘播音員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時光廠裡熱烘烘的擠滿了人的澡堂子。數不清的報社雜誌社用桌椅圍成自成一體的“攤位”,紮成堆兒擠成團兒的年輕人,或是在“攤位”上和“攤主”熱切地說著什麼,或是興沖沖地往來穿梭於“攤位”之間。 時光從來沒有見過這陣勢。他好奇地看著那些彩旗簇擁中的橫幅標語。粗粗地數了一下,足有一百多家報社雜誌社。有的報紙雜誌時光是知道的,工人日報,經濟日報,光明日報,大眾電影,航空知識……可更多報紙雜誌的名字他還是第一次知道。什麼企業管理月刊,環球廣告藝術報,經濟信息快報,經營信息導報,商貿快訊……他的眼睛不夠用了,心裡說,中國真是透著人多,年輕輕的大白天的也不去上班跑這兒來圖個什麼呀? 一些報社、雜誌社的牌子下麵另外掛著招聘的標語。近處,“商貿快訊”的牌子下麵擠著裡三層外三層的人,時光湊了過去。 人群裡吵架似的嚷嚷著,時光在最外邊使勁伸長了脖子還是看不見也聽不清。一個小夥子突然掉過身從裡邊滿臉通紅地向外突圍,時光趁勢擠了進去。 用桌子圍成的圈圈兒裡幾個年輕人正忙活著,他們把一份份印製精美的宣傳材料塞到爭先恐後伸過來的手裡,一個戴眼鏡的白凈中年人坐在椅子上正與一個和他隔著一張桌子的瘦高青年說話。 “我剛才已經講了,你來應聘我們歡迎,誰來我們都歡迎,我們需要人。可你沒有起碼的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我們就不好辦了。”眼鏡很禮貌地說。 “那你們就不是在招聘,請問,招聘的概念是什麼?我再請問,其意義何在?”瘦高青年被前後左右的人擠得東倒西歪,掙紮著站直身子慷慨激昂問道。 時光辨別出來剛才在外邊聽到的大嗓門就是這個瘦高青年的,他不明白這些人在說什麼,眨巴著眼睛帶著更大興趣看著對話的兩個人。 “您請講。”眼鏡在瘦高青年的犀利口風麵前有些力不從心,不失自尊地說。 “我認為,”瘦高青年說,“既然是招聘,既然是自負盈虧的事業單位,就要有別於那些吃皇糧拿乾薪的國營單位。所以我認為,對聘用的人員應該以真才實學為第一標準,至於我怎麼說,有什麼材料並不重要。這樣,您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您,咱們可不可以試用?試用我,我也試用您這個單位。三個月以後,成,您把我辦進來,不成,我走人。也許到時候您看著我成我還看著您這個單位不合我的意呢,反正現在碼頭也多了,我要真有本事到什麼地方、到那兒都一樣……” “好,就照你說的,試用三個月!”眼鏡瞟著圍觀的人們豪邁地說。 他的回答引起了熱烈的反應。各種問話的聲音頓時響成了一片。 時光費了好大的勁才從人群裡擠了出來,心口一陣嘭嘭地亂跳,似乎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腦袋發熱,暈暈乎乎,他盲目地四處亂竄起來。 在“信息周報”牌子下麵,他看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那人也同時看見了他。 趙兵兵正在向幾個遊人發放宣傳材料,看到時光以後興奮地跑了過來。 “來應聘的?太好啦!”她不由分說一把拉住時光向幾個桌椅圍成的小圈兒裡走去。“我們這兒缺人,剛成立的。我也剛調來幾天。來來來,先見見我們經理部主任,他管這事兒。李主任!”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走了過來。 “怎著,兵兵?”那男人人滿臉堆笑地乜斜著眼睛看著趙兵兵用帶著很濃的河北口音的普通話問。 “主任,這是我的一個朋友,想來咱們這兒……”趙兵兵說著把時光推了過去。 主任嘴裡噢了一聲,好像喜劇演員似的閃電式的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漠然地打量著著時光,還不時地用眼角瞟著一邊的趙兵兵。 李主任個子不高,很瘦,很黑。上身過長,腿顯得更短。一雙細小的眼睛眼角向下耷拉著,貪婪的大嘴,滿口大且結實的牙在黑瘦的臉上很是搶眼。一身嶄新的中山裝和他的氣質、河北口音很不搭調兒,要是換上粗布大褂也許會和諧一些——地道的農民土八路。這會兒他一副以逸待勞的氣勢老道地看著時光等著時光先主動開口。趙兵兵暗地裡捅了時光一下。 “我,我是工廠的,沒大學學歷,可我……您這兒要嗎,像我這樣的,您這兒?”時光很老實地說。 “怎麼說呢?”主任的表情語氣告訴時光,他已經見的多了。 “主任,”趙兵兵拉住主任的衣袖,好像孩子在大人麵前撒嬌似的說,“我跟您說,他很能乾,寫過好多東西,非常有事業心……” “我的好兵兵唉,”主任讓趙兵兵拽著袖子很舒服地順勢搖晃著,臉上堆起了笑容,小眼睛透過笑成一條細線的眼皮閃著亮晶晶的光直直地投在趙兵兵的臉上,“你哪知道哇,咱這兒工人身份的,沒學歷的以後不好辦。” “發行科的小吳不也是工人嗎,他怎麼就行呢?”趙兵兵語氣軟軟的聲音甜甜的,“主任,您就幫幫忙吧,求您啦行嗎?”她又指指旁邊的一個人,“這不是也想來的?頭兒的親戚您管,我的事兒您就不管啦?” 時光這才發現,趙兵兵身後站著一個二十歲出頭、外表非常奇怪的小夥子,個頭很高,身材又瘦又彎好像個大蝦米,側麵看不清長相,但看得出臉很長,頭發留得很短,鼻子很大,鬆鬆垮垮地穿了一件破舊的條絨夾克,正把手裡的宣傳材料分發給過往的人。好像口齒不太清楚,不知是說話呢還是笑,隻聽得嘴裡不斷發出“嗬——嗬嗬”的聲音。 主任臉上笑得已經分不出五官了,說:“嘻嘻,看你這孩子,那我就去再問問,可沒一定啊。”他又換了嚴肅的表情對時光說:“有信兒了我通知你。”說著遞給時光一張名片,另一隻手順勢在趙兵兵的手上摸了一把。 時光帶著好像吃了一口蒼蠅一樣惡心的感覺走開了。趙兵兵送了他幾步,記下了時光的電話、地址,一再告訴他安心等幾天,一切有她呢。 “這要是對我的女朋友,上去就給那老東西一個大嘴巴。”時光一邊向公園外走著一邊在心裡說,“鬧半哪兒都有這路東西,這個趙兵兵有什麼呀,也就是年輕,是個女的。隻要是個女的就不放過,什麼人呢,這是?……這個趙兵兵乾嘛這麼上趕著?剛見了兩麵嗬?……管它呢,“大蝦米”那樣土頭土腦的人都想來,看來有點戲,好歹也是文化單位呀。要是真能混進去也算是脫胎換骨揚眉吐氣啦。” 時光這麼想著,覺得世界有些不一樣了,謀個體麵事由並不像以前想的那樣比蹬天還難。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運氣,運氣呀!萬萬不能放過機會。 記者證在幾個人的手上傳看著。 “哥兒們們,這事兒先別給我在車間裡嚷嚷啊,關係還得過些日子才能辦,嚷嚷出去了容易壞事,千萬啊。”時光對著幾個人拱著手說。 “呦,這叫什麼呀?別是借調吧?”李子有些不懷好意地看著時光問。 “不懂了吧?”時光拿過記者證摔到桌上,“這是記者證!你以為呢?借調能隨便發記者證嗎?” “知道嗎,王頭兒本來想著過些天要治治你哪,這下傻啦!”老牛打岔地說。 “科裡那些人也傻啦呀。”李子馬上附和著,“說真的連我們哥幾個也沒想到,你有這路子。辦關係還得過些日子?可別讓勞資科的黑嘍你,那個科長姓什麼來著,可不是個吃素的主兒。?” “唉——,人都說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時光又看了看墻上鏡子突發奇想,“可我現在是外邊是人裡邊不是人。” “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站著說話不腰疼行不行?” “就是。別一當了大記者就把我們哥兒們給忘嘍?” “這年頭乾什麼都得有路子,以後哥兒們有事了別不管啊?好歹咱是在一起撲騰過的呀。” “還是侃點過癮的吧,那姑娘純嗎?見著紅沒有?” “我說,您這兒不靈嘿,”老牛走到那張老式木床前,用手搖得床吱扭亂響,“到時候這哪行?利害呀……” 顯然,時光照鏡子的話他們都沒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