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抱著一摞信件走進了編輯部大廳。就像那些沒事兒在大街上遛達的閑人不放過任何湊熱鬧、找樂子的機會一樣,東張西望,一臉的新奇和興奮。 “放哪兒?爺們兒?”他沖著門邊信訪組的時光和老梁說。 “放哪兒都行,放哪兒都行。”老梁站起來招呼著。 老侯很有眼力地四下看了看,把信件放到了時光的桌子上,說:“以後這些就歸你們這兒啦,大編輯們省事,我也省事啦。”他又轉頭對坐在一邊一聲不響的李根說:“怎麼著總統,這兒歇著吶?……”他一邊說著眼睛卻瞟著周圍的人,大概想著自己的話能把更多的人逗樂,“我說老梁,您這兒可是級別最高啦啊,總統別地兒不去,就在您這兒蹲點啦。哈哈……這爺們兒這名兒起的,啊?你沒問問你媽,怎麼給你起這麼個名兒?嘿嘿……” 老侯本想和李根再多逗幾句,可李根隻是笑並不搭腔,旁觀者的反應平平,老侯沒討到巧隻好自己乾笑了幾聲離開了。 蔡少雲看著時光桌子上那一摞信件,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她對老梁說要去看看病,輕飄飄地向外邊走去。 嚴敏章過來叫李根:“總統,跟我走。”嚴敏章惡作劇似的笑著說,“美國鬼子,到我們中國來,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總統也一樣,我們中國人民可不是好惹的,知道嗎?” 李根笑著,又高又瘦的身子一顛一顛地跟著嚴敏章向編輯部大廳的縱深處走去。所到之處,不論誰和他開玩笑,他都不說話,那雙不大的眼睛卻毫不膽怯地看著和他說話的人。 編輯部大廳一反平日的寧靜,不時地暴發出陣陣的笑聲,時光站起身開始拆看桌子上的信件,忍不住問老梁: “我剛來的時候見過他。聽說是榮總編的親戚?” “管榮總編叫大舅,那會兒說什麼也要來,要乾美術編輯,榮總編是死活不同意。這次是於總把他叫來的,跑印廠也願意乾,臨時工也不在乎。中學畢業在家呆了好幾年啦,就想到報社、出版社乾。哎呀,真是個活寶,看著他你就別想發愁……”老梁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還是伸著脖子向李根去的方向張望著說。 “能調進來嗎?” “哪兒的話?臨時工,不是試用工,每月八十塊錢。正式調進來還不乾呢?你猜怎麼著?人家學畫畫呢?那天他們跟我一說沒把我笑死,就他這樣子還畫畫?長的,長的倒是有點像法國那個叫什麼來著?啊,凡高。耳朵要是再缺一個,就更像啦,……哈哈,嗬嗬……他們說,他們說比凡高長得好看點,……你看過凡高的畫像嗎?……嘿嘿,看過嗎?啊……”老梁笑得喘不上氣來了。 大廳裡邊又暴發了一陣響亮的笑聲,引得二樓總編輯辦公室的於詩風和記者辦公室的田剛、程誌仁都跑到二樓的樓梯口向下張望,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等看清了是一些編輯正圍著李根在說話也笑了起來。 於詩風忍不住開心地看了一眼榮總編那間關著門的辦公室。心想,可惜您老人家有事兒先走了,要不看著自己的親戚讓大夥當笑料,有火不能發,心裡不定多別扭呢。報社誰都知道,這是你的親戚不是我的親戚,誰都知道是我把他叫來的。現在報社正需要這麼個人,我沒任人唯親,還不記個人恩怨,您老人家能有什麼說的? 於詩風覺得自己這著棋,高,妙。心裡說不出的得舒坦。 時光開始乾活兒了——拆看著那堆信件。照老梁的交待,這活兒不很難,把每封信拆開、展平,按內容歸類,再分發到版麵編輯的手裡。自從老梁告訴他,已經定了讓他到信訪組以後,他就著手準備,用了幾天的時間認真地琢磨了“信息周報”的幾個版麵上的內容,大體需要的稿件類別。從廣告外勤到信訪組的編務,從每天滿世界地奔跑到整天要坐辦公室,他感到了一種新鮮感,不管怎麼樣,這離他自己的目標又近了一步。經理部向編輯部沖擊的人當中隻有蔡少雲和他兩個人如願以償,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也使他對老梁從心裡感激。想著,隻有努力地乾才對得起老梁、對得起命運對自己的再一次恩賜。 現在,他置身在做夢都想來的編輯部大廳中,已經成為這裡的一分子,編輯記者們距自己隻有一步之遙,自己和這些崇拜的人們就在一個空間工作,他渾身是勁,心裡充滿了新的希望。 生活又在不遠的地方影影綽綽地向他微笑了。 送到信訪組的信件大都是署名“信息周報編輯部收”的來信、來稿,有各地記者站記者寫來的稿子,稿子前麵有報社自製的稿簽作為標誌,這類稿子需要在信訪組的登記本上登記,編輯拿到以後還要簽字,以便日後記者查尋的時候有個交待。大部分信件屬於自由來稿,其中也有文學青年,除了稿子以外還有一封寫給編輯老師的熱情洋溢的信。看著這些來稿和來信,時光心裡別有一番滋味。 由於是第一天拆看信件,時光看得很慢很仔細,把每封信都展的平平的放好,看到字跡潦草的來稿就忍不住在心裡替作者惋惜,他現在完全能想象到編輯們的心情,每天幾十封上百封信,根本看不過來,遇到這樣字跡潦草看著吃力的稿子,其命運十有八九是會被丟到字紙簍裡去的了。他一邊看一邊在心裡留意著,把那些他認為寫得不錯的稿子記住,看看編輯們和自己的感覺是否一樣,看看編輯們修改以後的稿子有什麼變化。這樣以後自己再寫稿子的時候就知道了應該怎麼寫不應該怎麼寫。 老梁那圓滾滾的身軀滾動著上了編輯部二樓,大概又是去做他的每日一事了。時光一個人默默地乾著。李根手裡拿著幾個大大的牛皮紙口袋走了進來,四下裡找著地方想放下手裡的東西。老梁不在,蔡少雲不在,他舉著手裡的東西原地轉了一個圈兒,時光明白了,急忙把自己桌子上的信件向裡邊推了推讓出了一塊地方。李根“嗬嗬”笑了兩聲,把口袋放到時光的桌子上,拉過給他準備的椅子坐下,開始整理那幾個牛皮紙口袋。他嘴裡含糊地說了句什麼,時光沒有聽清,忙問: “什麼?你說?” “我說,這麼多信啊?”李根笑著說。 時光這才聽出來,他的聲音很暗啞,口齒有些含混不清。心裡明白了,難怪他不愛說話呢,原來說話不利落。 “我這兒,不行。讓人煩。”李根歉意地用手指著自己的嘴比劃著對時光說。 看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和有力的手勢,讓人覺得這是一個精力旺盛,頭腦很清楚的人,不由得產生了好奇。 “家住哪兒?遠嗎?”時光問。 “南郊。”李根說。 “那每天到這兒得一個多小時吧?” “先去北郊……”李根使勁搖著頭,伸出兩各手指。 “先去北郊?兩個小時?” 李根點點頭笑了。 時光不明白,為什麼要先去北郊再來報社。李根告訴他,要先去印廠取上期報紙的清樣再到報社,把清樣交給版麵的編輯,等著編輯改完了再送到印廠去,同時把下期準備發排的稿子和版式也帶去,“信息周報”是每周兩期,每期報紙發稿周期是七天,每期報是三審製,也就是說每個版麵是出三次清樣最後總編輯簽字開印。一期壓一期每天四個版麵都有清樣往返,都有下期的稿子版式要交給印廠,編輯為了在下午把修改後的清樣送交印廠,必須一上班就能拿到上一遍印廠的清樣,而這遍清樣印廠都是頭天夜班才能完成的。李根必須在早上第一班車五點鐘的時候從南郊趕往北郊,到了印廠拿到清樣再馬不停蹄地趕往報社,中午拿到編輯們的下一遍清樣再返回北郊印廠,這才算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可以坐車往自己家走了,兩個小時後可以回到自己家,應該是什麼時間了呢?時光一下算不出來了,想著最早也得六七點鐘了吧? 時光看著李根,想,看他這副瘦弱的身子板,每天這麼折騰能行嗎?一份報紙,一百多人忙活好幾天,最後就放在李根的那個贓兮兮的帆布包裡,大街上,公共汽車上,地鐵裡邊,誰能想象到這樣一個邋蹋、難看的瘦弱男孩,肩上的破布包裡,竟裝著報社一百多號人的命根子呢?時光忍不住地想,萬一有一天李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在路上出了點事兒呢? “在這兒,”嚴敏章領著老尤走了過來,指著李根說,“總統,在這兒訪問吶?老尤找你呢。” “李根先生,我問你,上次讓你製版的欄頭給我了嗎?”老尤臉上掛著難得的笑容問。 “給啦,”李根不加思索地回答,“一共七個,‘企業之窗’兩個,還有‘經營術’兩個,‘企業廠長大家談’三個……” “到底是總統啊,記得真清楚,那是我放在什麼地方忘啦?” 聽到笑聲茅頻也趕了過來,故意問李根:“我上次讓你製版的片子什麼時候給我?李根?” “什麼片子?不都給你啦嗎?你說,什麼片子?”李根認真地說著,同時從布包裡拿出一個縐縐巴巴的小本子翻開準備查看。 “我今天可給你十二篇稿子的小樣兒啊,丟了我可跟你沒完。”嚴敏章看著李根說。 李根脖子上爆起了青筋,急扯白臉地說:“什麼十二篇,十一篇!我,我這兒都記著呢!”他用手拍打著那個小本說。 幾個人都忍不住開心地笑了。向各自辦公的地方走回去。 “這小子一點都不糊塗。”老尤說。 “他糊塗?比猴還精呢。”茅頻說著向時光投過來一個親熱的眼色,機密地把一個打火機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丟到了時光的桌子上,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小聲說,“我們那位給你的,上次服裝城的事情,他覺得挺過分的,你……別在意啊?” “逢傻避奸,你們可得小心,要不人家怎麼能當總統呢?”嚴敏章和老尤已經走出好遠了,聲音還是傳了過來。 李根見別人都很高興似的,知道又是在說他,也“嗬嗬”地樂了。一邊樂著他一邊過來幫時光拆信件。李根不急不惱,使時光也來了興致,忍不住想和他開開玩笑。 “你是總統,朕也是一國之君,你願意為朕效力嗎?”時光在報社還沒有對第二個人這麼說過話,好像不光是在拿報社的什麼人開心,也是在拿不可一世的美國人、美國總統開心,他很興奮,臉不不知不覺地一陣發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嗬嗬……”李根看了時光一眼,笑著,似乎並沒有發現時光臉色的微妙變化,也不知聽懂沒聽懂時光的話。 “好生輔佐朕,朕讓你封官進爵榮華富貴。” “嗬嗬……” “對朕可不得有二心,朕將賜大清國啤酒與你。” “嗬嗬……” 到了吃飯的時間,食堂裡李根更成了歡樂的中心。時光和李根從食堂往回走的時候迎麵碰到了金偉和何春生。 “怎麼著,大編輯?”金偉又露出了那種奇怪的眼神兒,陰陽怪氣地說,“嗬——總統,真不少吃啊?給弄張你們國家的綠卡,賞你兩丸子吃,怎麼樣?” 老侯從後邊趕過來搭話: “嘿——嘿,你們別拿豆包不當乾糧別拿土地爺不當神仙人家李根還練畫畫想著有朝一日成個畫家呢,別一馬二乎的。” “是嗎?”何春生說,“我兒子三歲啦,畫畫畫得正經不錯啦,怎麼樣,李根?我跟我兒子說說,破格收個徒弟教教你?學費不高,每星期講兩次,每次你給我準備半斤豬頭肉二兩白乾就行。” “不用,咱倆約一道,十年,不,五年,我讓你練五年,李根,我用那玩藝兒捆著筆畫,咱倆比,誰輸嘍誰不是男的,怎麼著?” 李根的笑很有些區別,對編輯部裡的人他是發出“嗬嗬”的聲音笑,對金偉、何春生、老侯這樣的人,他隻是不出聲地笑。 三個人不但開了心,好像連民族自尊心、自信心也無形中增強似的,笑得東倒西歪的向食堂走去。